陈双怅然所失,原来自己又被骗了。屈南不可能不会打架,刚才那几下子,他动作很顺手。
他又骗自己了,陈双难受得开始挠耳朵。
可是视频里那人是谁?屈南又在干什么?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一连串的问题不给陈双思考时间,他想问发这个视频的人,结果发现这个人竟然是顾文宁。
手机屏幕里的字滚动飞快。
“这人是谁啊?”
“谁拍的?出来解释一下?”
“那不是屈南吗?屈南干嘛去拉他?”
群里有好几百人,一人一句,一条一条映在陈双的眼睛里。他的眼睛也变成了显示屏,将所有的文字吸收,却无法连接大脑去处理,去判断,去解析。谁能告诉他这一切怎么回事?谁能给他一个完整的答案?没有。
因为真正发视频的人,却没有再回答。
“哥?”陆水碰了碰他。
“哦,没事,吃饭。”陈双麻木地拿起筷子,重新往嘴里拨饭。一时间食之无味,彷如嚼蜡。
饭后,他再想看看群里的讨论结果,忽然发现这个微信大群没了。
一顿饭的功夫,竟然被解散了?群主是谁来着?陈双仔细回忆,没错,是现任首体大田径队总教练,黄俊。他为什么把群给解散了?他是不是知道什么?陈双试着给陶文昌打电话,没有人接,又给白队打,用户正在忙。
硬着头皮,陈双还是没忍住,将电话打给了屈南。可是接连拨通了几次,都是无人接听。
屈南说过,无论再怎么生气都不会不理自己的,现在他食言了。
次日,阴影和疑团仍旧萦绕不散,陈双在家坐不住了,亲自骑上小摩托赶到东校门,准备一探究竟。
只是视频里的那位安保大哥今天轮休,其他人问起来,也是摇头三不知。接连的碰壁让陈双坐立不安,脑袋里只剩下几个问题,那个人到底是谁啊?为什么黄俊要解散微信群?屈南为什么不理自己了?
恍惚间,他不知不觉地骑到了食街,停在他和屈南约会过的奶茶店外。春节的冷清并未影响到奶茶生意,好几个外卖小哥正往里冲。自己和屈南的情侣积分卡还没换礼品,可是他人去哪儿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想他,所以看到身高体型差不多的人,都会误以为是他。
随后,陈双愣了两秒,目光移动,紧密追随,注视那人从小超市出来,看着他往前走。他往前走了,自己的脚不知不觉地追上去,踉跄两步,是幻觉吗?
想一个人,就能把任何人都误认是他吗?
那人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仍旧是黑色的棒球帽,还额外戴了黑色的口罩。立定几秒后,哪怕他遮盖得再严,陈双也认不错他的样子,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屈南?”陈双追上去,一把将人抓住。
屈南回过身,通红的眼睛撞上了陈双的注视,几天不见,他憔悴了不少,眼神穿透了热闹直达陈双心底,可是下一秒甩掉了陈双的手。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屈南说,转身朝自己的摩托车走去,每一步都比上一步的跨度要大一些,急匆匆穿过了人群。陈双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设想过,自己在下半学期开学时见到屈南,会是怎样的碰面。
会不会尴尬,会不会别扭,应该怎么开始说第一句话,要不要说嗨,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当作普通关系去相处。但自己能把屈南当作普通朋友吗?要不要抱他?要不要一起训练?一切的一切,陈双还没想到答案,只是从没设想过屈南会装作不认识自己。
而且他还是骗了自己,他说他不会骑电动车,自己载着他的时候,稍微快一点他都会紧紧抱住自己的腰。可事实是,他骑的是如假包换的摩托,和自己的小电瓶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但是这些,陈双都来不及去怪罪,而是转身奔向自己的车,跨上去,去追前面那个孤独的背影。
他得追上去,得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屈南的速度非常快。
冬天的风很不温柔,不比春天柔软、夏天炙热、秋天清爽,只有扑面而来的冷和疼。凌晨5点的风陈双已经感受过了,可现在脸上比那时候还要难受。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追不上屈南了,这个人真的头也不回地要走了,他不说再见,因为他要离别。前面的摩托特别快,过弯时都要偏下去了,还有好几次,和旁边的机动车擦身而过。
陈双不敢追太紧,怕自己驾驶不过关,可是也不敢放松。他有预感,这次,如果追不上,就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人。这个叫屈南的男生再也不会出现,等到过几十年,自己退役了,在某年初夏昏迷似的回忆起18岁这个多雨的夏天,会怀疑这几个月的事是一场雾里的梦,不真实。
他要退回到他的雾里去了,自己要追上他,必须追上。
车子左拐右拐,陈双很清楚他就是想要甩掉自己,因为有几段很难走的路是重复来回。陈双好几次都要跟丢,那抹深蓝色很容易混入人群和车流,就再也不见。
不行,不行,陈双喘了口气,再一次加速。他的小电瓶只能吸摩托车的尾气,快点,再快点,不能让这个人消失。
直到电瓶车快要不行了,前面那辆摩托拐进了一个小区。
陈双赶紧将车停在路边,小区有门禁,他进不去,几分钟后有人刷门卡,他小偷似的蹭着跟进去,闯进了这片小区。
一进来,陈双变成了一只误入密林的小白兔,根本找不到东南西北。楼都不算很高,他数了数,最高是12层,但是要想在这一片钢筋水泥里寻找屈南,简直大海捞针。就算他挨个敲门去问,也问不出来。
事已至此,陈双再一次拿起电话,打给了白队。
白洋这一次接了。“呦,是陈双啊?有事吗?”
“屈南家住哪一栋楼啊?”陈双并没打算多聊,“我现在,在他家小区里,他家住在哪里,你告诉我。”
“你……在哪儿?”白洋一顿。
“他住哪儿?”陈双呼出长长的白气。
“陈双,这件事是屈南的,很多事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他不一定想让你知道,所以……抱歉,我不能告诉你。”白洋说。
“我不管!”陈双第一次对白洋吼,“你帮着他一起骗我,我还没和你算账呢!现在凭什么不能告诉我?我现在就在他家楼下,我刚才看到他了。他装不认识我……他说我认错人了。现在你告诉我怎么办?”
“你说什么?他说不认识你?”白洋从陈双的语气判断出这事严重。
“是,他是不是出事了?”陈双憋了半天,才找到这个适合形容屈南的词,“他一定是出事了,那个视频……我看了。是屈南吧?对吧?我没认错。我认错任何人,都不会认错他。他装不认识我,他是不是……要和我分手?”
白洋在那边沉默着。
“白队。”陈双看向周围,无数的窗口对准他,每一扇后面都是一个家庭,一个故事,可是自己并没找到迷宫的出口。
“这样……那好吧,不过你千万不要透露是我告诉你的。而且,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可能也不是你一个人能面对的,这是你自己选的,陈双,你别后悔。”白洋说,随后将楼牌号和单元号告诉了陈双。
门牌号没有说,只说,屈南家住在最上面那一层。
最上面的,陈双进入了3单元,楼不是很新,也有年头了,但是能看出里外都粉刷过。
电梯也不是很新,陈双将12数字键按亮,等待电梯上行。一个一个数字往上蹦,他不清楚一会儿电梯门打开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门开了,电梯停在12层。
陈双踏出电梯,顺着走廊,寻找住家的门。虽然白队没说,可是他好像有预感,最里面的那扇门就是屈南的家。
就是屈南说过的,过完春节就带自己回来吃饭的那个家。
按响了防盗门外的门铃,陈双听到里面有脚步声,几秒后,门被慢慢地拉开了,扑面而来的,先是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你找谁啊?”门里,是一位老人,头发完全白了,微微有些含胸。但是即便身高缩水,他和陈双也差不多高。
“您好。”陈双动动鼻子,又习惯性地挠耳朵,“我找……屈南。请问他在家吗?”
“找他啊,在,你等一下哦。”老人的动作很慢,半分钟才将防盗门打开,“来来来,进来吧,阿南的朋友啊,快进来。”
阿南?陈双一脚迈了进去,中药味道更重了,全部聚集在周围的空气当中,化不开。这楼看着不新,不想里面的空间相当大,客厅长方形,还养着观赏鱼和绿植。
陈双简单地看了一眼,那是滴水观音,养得也不算太好。
可是家具风格却透露出一丝奇怪来,让陈双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时空,回到了电视剧里的20年前。窗帘还是老式的百叶窗,没有完全翻开,光影被筛选过,只照亮了屋里的一半。落下斑驳的光斑好似暖光。
旁边的暖水壶也很复古,还有一台圆形的电风扇在吹药味。
“阿南在楼上住,你找他啊?”老人从厨房端出一杯温水来,“家里有病人,所以味道重了些……”
“您是他姥爷?”陈双双手接过水,都没敢坐下。
“是啊。”老人拿起桌上的蒲扇,“你上楼去找他玩儿吧,我去煎药。”
“谢谢您。”陈双将水喝了一半,看向淡黄灯光下的楼梯,这是一间很老实的复式,连楼梯都是木质的,一踩,就吱扭一声。
一上楼,光线更暗了。陈双也不敢瞎走,左右看看,寻找到一扇虚掩的门。透过门缝,他相信这间就是屈南的卧室了。
因为书架和展示柜里,摆满了奖牌、勋章、奖章和金色的奖杯。墙上贴满了奖状。屋里比较暗,床铺竟然是奶茶色的,光线也偏暖,但是和楼下一样,透露着一股“旧”的氛围。
“屈南?”陈双叫了一声。屋里没有回应,显然是没有人。但阳台门开着,他只好大胆走向那一边,步步深入这间卧室。
这里简直就是四水的书架的缩影,将一个从小接受残酷训练和大小赛事的体育生浓缩成一次又一次的名次。只有名次,让人以为这一切唾手可得,实质上都是含泪的苦练。
只是……
走着走着,陈双震惊了,甚至可以说是吓到了。
这些,全部都不是屈南的。
无论是奖牌上的名字,勋章上的落款,还是奖杯底座的铸字,没有一个是屈南的名字。陈双慌忙去看墙上的奖状,奖状已经旧得卷了边,褪色严重,可是仍旧能看出它们都属于另外一个人。
屈向北。
屈向北……是学校跳高名人墙照片里缺失的那个人,那个背越式跳高天才,天赋型运动员,横空夺冠又忽然消失。他竟然和屈南有关系?是啊,陈双这才反应过来,屈向北,屈南,他们是一家人。
忽然,阳台外面传来几声狗叫。
陈双如梦初醒,顺着声音走向阳台。推开门,外面是一个很长的走廊,没有做封窗。寒冷的风吹散鼻边的中药味,左侧是略微生锈的金属台阶,通往天台。
竟然可以上楼顶?屈南家虽然老旧,陈设古怪,可是真够大的。
于是陈双顺着台阶上去,走上一片空旷的天台。
天台上,竟然有一处训练场地,有跳高架和垫子。几十个花盆摞在一起,堆放在角落里,一个人穿着短袖黑色背心,坐在天台的边缘处抽烟,旁边有一条狗。那条狗少了一只耳朵,转过来凶狠地瞪着外来者,其中一只眼睛是个海盗眼,脖子上戴着一个淡粉色的项圈。
陈双瞬间不敢动了,这条狗很大,看上去像要咬人。
它确实是要咬人了,面对不熟悉的人,瞬间凶相毕露。前爪抓着石灰地,后爪开始蹬地蓄力,仅剩的那只耳朵也背向了后方。
陈双倒退半步,吓得不知该跑还是躺下装死。他敢确定,自己要是跑了,这条狗绝对会扑上后背,将自己咬死。
这时,屈南伸出了一只手。
他没有转过来,仍旧背向陈双,有风吹过来,将烟草味吹进陈双的鼻腔。他仅仅将左手搭在了狗的背部,给它顺了顺毛,那条狗就安静下来,乖顺地贴着主人的身体坐下。
“屈南。”陈双慢慢地靠近他,从没见过这样消沉的屈南。他想起自己和屈南第一次说话那天,自己在吃包子,他靠近自己,披着光似的坐在自己同桌,连光线都偏爱他,全身上下都那么完美。
现在,他孤独得像下一秒就要从楼顶跳下去。
“我骑小摩托追了你好久。”陈双说。
“我不是屈南。”屈南偏过脸,叼着一支烟,侧脸还是那个无可挑剔的侧脸,可棒球帽压住眉毛,看不到眼神,“我是屈向北。我不认识你。”
“你别骗我。”陈双扯了扯嘴角,“我是陈双,你别想骗我。”
屈南又将侧脸收回,继续看着前方淡青色的天,再也没有了回应。
“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陈双孤零零地站在他身后,他开始嫉妒那条狗,它都可以靠在屈南身边,却警惕万分,不让自己过去。你知不知道那个位置应该是我的?坐在那里,靠在那里的人,应该是我陈双,不是你。
屈南像听不到陈双说话,只是静静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要不是陈双太熟悉他,从背影看,有那么几秒钟,他都要相信这个人不是屈南了。无论是动作习惯还是坐姿角度,他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而且这个人,还是个左撇子。
他用左手抽烟,用左手去摸狗,右手成了自己的摆设。背部甚至有了一点含胸的弧度,抻拉着背肌,将人制造出一碰就要灰飞烟灭的强者脆弱感。
“你是不是在和我生气啊?”陈双喝了一大口的冷风,他似乎迷失在雾里,如果全世界连自己都找不到屈南,那屈南就真的要消失了,“我是很生气,因为你骗了我很多事,可是你为什么这几天都不理我?你哄我两天,我可能就不生气了啊。你还说无论多生气都不会不理我。”
一阵风吹过来,楼下有了几声突兀的鞭炮声,春节假期还没有过去,还有人在庆祝。
声音顶破楼层,犹如穿透云层,他和屈南相距几米,却仿佛站在不同的孤岛上,那边不放船,自己过不去。浪花汹涌,气浪弥漫,背光画出了屈南灰色的轮廓线,孤立无援。
“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不理我吗?”陈双不由地吸鼻子,鼻头通红。可屈南只穿了一件背心,他像是没有感觉。
“你走吧。”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屈南再一次开口,话里话外都是赶人的语气,“走啊!”
随着主人的语调改变,刚才还趴着的大狗站了起来,再一次对陈双呲牙。而这一次,屈南没有伸手阻拦,任凭那只狗朝着陈双逼近。
陈双不得不后撤,从天台上退下来,情绪上太过震撼,以至于刚才没有心痛。直到他重新回到屈南的卧室,真实的情绪大面积铺开,疼得肚子绞起来,蹲在地上一步都走不动,汗如雨下。
怎么会这样啊?他为什么不认识自己了?陈双扶着墙才能站起来,怎么走下楼的都不知道。当他从楼梯处转弯时,墙上的一张合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合影里是三个人,几乎差不多高,每个人都穿着运动短裤和背心,从体态上分辨,可能是同一个训练项目。
其中最靠左的那个,就是刚才自己见过的,屈南的姥爷。那时候他还处于壮年期,尽管头发已经半百,胳膊和腿上的肌肉并没有流失。
底下的名字是,张辉。中间那个,名字是屈鹏,最右边的那个,右肩膀贴着巨大的膏药贴,名字是屈向北。
陈双震惊地看过去,那人根本就不是屈南。
“见到阿南没有啊?”姥爷端着一碗中药出来,“那张照片啊可有年头了。阿南有没有想下楼吃饭啊?”
“他说……他不是屈南。”陈双慢慢走过去,这个人就是张辉,“他说他不认识我,他还要放狗咬我,可是我认识他,我真的认识他。”
张辉听了,叹叹气,摇摇头。“你坐,坐吧。你不要怪他,阿北去世之后,他就这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屈南啊,委屈的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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