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快接近集合,屈南的前进变得很困难。
3层和4层住的运动员大多是投掷类,田径不止是跑和跳,还有体量庞大的运动员在赛场争得一席之位。每个人都最大限度运用先天的体能优势,放弃短板,专注长板,把自己训练成冲刺金牌的活人。
而这也注定屈南和他们相撞是一场惨案。
铁饼队的人刚刚下来,橄榄球队员似的往下跳,屈南刚进门就被一个没有他高但是足足宽了一倍的男生撞开了,后背登时磕到墙上。
“对不起啊哥们儿!”是洪亮的道歉声,人却跑出去了。他们下来的阵仗又像大草原上迁徙的野牛,强壮凶悍,一个推着一个,想停都停不下来。而屈南这种先天适合跳高的人,根本无法对抗。
外面吹哨了,集合时间还剩下几分钟,屈南揉着左手肘继续和往外冲的人角力,终于找到机会,冲进了1层走廊。
1层的人早就走光了,每个宿舍都是空着的,他越往里面跑,越安静,101、102、103、104……直到跑到109门口。
109的门开着,和每个宿舍差不多乱,被子、拖鞋、脸盆都是随意扔下的,等待晨练结束后再收。集合时间太短,所有人都急着往外跑,都以为陈双只是偷懒再赖床一会儿。
结果现在4号床上还躺着一个。
“陈双?”屈南脚下一个打滑,踩到一滩水。扶稳墙,他马上跑进去,踩着床梯两步上床,跪在了陈双的被面上。
“陈双!”屈南掀开他的棉被。
里面的人蜷成一团,戴着一个深蓝色的眼罩,耳朵里塞着耳机,怀里抱着一个泰迪熊。一头金发乱蓬蓬。
“陈双你醒醒……”屈南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太用力了,太害怕了,只顾得去检查他的心跳还在不在。他这样一掐,沉睡的人动了一下,指尖下传递过来的心跳均匀有力。
有心跳,可是屈南还不够相信,又去抓陈双的手腕。那只泰迪熊变得很碍事,他一下把它扔到一边,攥住了陈双的腕口。结果又因为太用力,指尖深陷了半厘米。
“嘶……”陈双被捏疼了,皱着眉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他再努力看了一眼,还是黑的。随后恐惧感开始苏醒,人在刚睡醒的刹那昏头昏脑,一个意识钻进大脑。
自己瞎了?自己瞎了!
他乱抓了几下,还没搞清楚发生的一切,嘴里就喊出一个名字“屈南!”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身又酸又疼,脑袋里还昏沉沉发胀,可是陈双清楚,如果自己真的瞎了,一定要找屈南。
下一秒,他眼前的黑色被掀开,光重新进入他的眼睛,好亮,他从没觉得有哪盏灯能像现在看到的这一盏这么亮。
喉咙里好干,好想喝水,陈双眯着眼睛。
渐渐地,他看到屈南正掐着自己的下巴,鼻尖对着鼻尖。
屈南在看陈双的眼睛,看那双茶色的眼睛。他检查它,将瞳孔里每一处细微的小细胞都要检查出来似的,先是用手盖住,再掀开,然后强硬地掰动陈双的下巴去对准宿舍的灯光。
亚洲人的眼睛大多颜色很深,陈双的眼睛却很浅,像天生戴了茶色的美瞳。屈南记得自己小时候每天只有15分钟时间用来看电视,他根本没机会换台,打开电视时是哪一台,他就看哪一台。
他不敢去换台,去找自己喜欢的节目,去找同学们聊过的电视剧、动画片、甚至广告,他就15分钟,所以抓紧一切机会,记住电视里新奇的画面。
家里也很少有人看电视,大多数时候,电视再打开,还是他上一次关掉的那一台。会有连续剧反复播放,可屈南从来没看完过完整一集。
他至今不清楚那部连续剧讲什么,人物关系、主要矛盾甚至演员名称,通通没记住。但是他记住了那个漂亮的女演员,她眼睛颜色好浅。
现在另外一双很浅的眼睛近在咫尺,屈南像法医,非要看它瞳仁被光线刺激,扩张、缩小、扩张、缩小……证明这个人没事。等确定完毕,屈南长长地喘气,将陈双抱住了。
而陈双都不明白自己在哪儿。
可能过去1分钟,或者几分钟,他想起来了,自己在冬训宿舍里。但是他真不明白屈南为什么上了自己的床。但随后,另外的人冲进来。
“怎么了?我去……”陶文昌也被门口的水害到,打了个滑。屈南和陈双都没集合,他就猜到出了大事。
跟着他一起冲刺过来的,还有这次冬训的学生会主要负责人白洋,以及体育教育那边随行打报告总结的唐誉。
结果这俩人一个接一个踩到积水滑了一下,又跌在一起,还把白洋的眼镜给撞飞了。
“怎么回事?”陶文昌踩着陈双的椅子,上去直接啪啪啪拍他的脸,“醒醒,醒醒!”
“昌哥。”陈双已经被屈南捏了好半天了,“你们怎么……”
“你是不是安眠药吃多了?”屈南忽然问,脸上笑容不再。
陈双总是见到屈南笑着的,他不笑之后反而有很微妙的压迫感,像一个不轻易生气,但是生了气绝对一辈子哄不好的人。
“吃了一片。”陈双诚实地说,“我怕自己夜里醒,还吃了一粒褪黑素,我……我怎么了?”
白洋和唐誉这才走进来,捏了一把的冷汗。“到底有没有事?需不需要联系穆队医?”
“没事。”屈南替陈双摇了摇头,“他只是睡着了,没事。他不会有事的。”
睡着了?陈双不懂他们几个的惊慌,揉着脖子,坐了起来。
屈南坐在他的膝盖上,一只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脉搏,陈双不会有事的,他绝对不能有事。安眠药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竟然给了陈双。
等到陈双快速穿好衣服,跟着他们冲出去,三所高校的男体育生们都在等他们。
陈双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竟然不敢走过去。
“报告。”白洋和外校教练打了个招呼,“有一个队员出了些问题,我们去看了看,请求归队。”
“其余人归队。”那个教练扫了他们一眼,“出问题的留下!”
陈双的身体一震。
屈南伸手推了一把陶文昌,先把他推走,划清界限。随后白洋和唐誉站到了队首,只留下屈南和陈双两个人。
陈双低着头。
“出问题?”教练声音洪亮,亮到隔壁女生宿舍那边都听得清楚,“什么问题!”
“报告教练。”屈南说,“他……”
“让他自己说!”教练打断他。
陈双闭了闭眼睛。“报告教练,我起晚了,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起晚了?”教练到了陈双面前,“为什么?”
“因为……我……”陈双面红耳赤,第一次在几百人面前挨批评,“因为我还没适应作息时间,所以……”
“没适应就滚!”教练一吼。
陈双往后躲了一下,耳朵被吼得发疼。
“不能快速适应,说明你根本不适合参加冬训!”教练到了陈双面前,“哪个学校的?”
陈双眨了眨眼睛。“首体大,陈双,背越式跳高。”
“现在回去收拾你的东西,马上离开!”教练指着宿舍楼,“不能训练就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影响全体,马上滚!”
陈双站着没动,风很冷,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滑。心口砰噔、砰噔、砰噔,他害怕,怕得要命。
“运动员的职业生涯都是按秒计算,没有人陪你浪费!”教练又喊,“你被冬训除名了,马上滚!”
“报告教练!”陈双猛地抬起头,“我不滚!”
他喊完,嘴边的白气还没有消失。他完全可以解释,但是又不想在这时候解释。解释什么?说自己从小生活在父亲的魔爪下,胆怯地离不开卧室,到了新环境又吃多了药,睡到没听见哨声?不,他不解释了,那都不是理由。
他以前为自己的倒霉找过太多理由,因为脸上有胎记所以活该被欺负,因为总是打架所以学习成绩不好,理由,都是理由。
“我愿意接受惩罚,以后绝不再犯,请教练再给我一次机会!”陈双喊着,“请让我参加冬训,我想当运动员!”
“你说什么?”教练看了看陈双的脸。
“我说,我不滚,请让我留下来。”陈双僵得连眨眼都不会了,“我想当运动员!”
“我听不见!”教练的喊声比他还大。
“我说,我想当运动员!我不滚,请您让我留下!我愿意接受惩罚!”陈双用尽全力一吼,终于在喊声上占了上风。他喊出来了,心里痛快极了,每个毛孔都在发力。
喊到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
东训练场只剩下一团接一团的白气,从每个人的鼻子里喷出来。教练绕着陈双走了两圈,再一次停在他面前。
“你叫什么?”他又一次问。
陈双立刻说“首体大陈双,背越式跳高。”
“很好。”教练的语气还是凶狠,又多了几分赞赏,“陈双,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希望到你正式退役那天,还会记得今天说过的话。下不为例,归队吧!”
“谢谢教练!”陈双很傻气地鞠了一躬,所有勇气用光,拉着屈南跑进队伍。自己终于勇敢了一回。这只是第一回,有一回就有第二回,自己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
跑回队伍,两个人站到了队尾,很多人都在看自己,陈双已经顾不上了。爱看就看吧,自己就这个样,小怪物是天生的。
屈南这时脸上才有笑容“陈又又,你知道刚才那个教练……是什么人么?你就敢和他对着吼?”
“谁啊?”陈双问。
“著名跳远运动员王国宏,现退役教练,国家级裁判,三所学校所有教练加起来都惹不起的那个。”屈南还笑,“他很凶的,而且非常严格,我敢说,他已经有二三十年没碰到过和他吼的人了。”
“我艹……”陈双傻眼,“那我怎么办?我会不会死很惨?怎么办……”
“勇气可嘉。”屈南掐了他的手,“但是鉴于你吃药吃多了的举动,安眠药和褪黑素我全部没收。”
没收?陈双刚想讨价还价,队伍已经动了。
小插曲结束,冬训仍旧要进行,陈双跟着队伍进行跑步,也慢慢整理思绪。自己的昏睡不单单是吃药吃多了,还有昨天的超负荷练习,再加上前一天起得太早。
重重因素导致了他今早的事故,还差一点被轰走。
现在还拉屈南下水……等热身完毕之后,王国宏没有让他俩停下,而且继续跑。
可是也没说跑到多少圈停止。
意思就是跑到体力透支。陈双倒是无所谓,只心疼自己的oga跟着一起受苦。
“对不起……对不起啊。”不知道多少圈了,陈双只剩下说最后一口气的力量。
“别说话。”屈南是带着陈双跑的,替他挡风破风,“跟上我的速度。”
行,跟上你的速度。陈双闭上了嘴,他现在相信了,相信努力,相信拼搏,相信用身体争夺,相信金牌可以替自己说话。他不想再掉队,紧紧地跟着屈南。
终于,教练那边吹哨了。
陈双和屈南同时停下,同时下蹲,同时四脚八叉躺在冰凉的跑道上。
热,热死了,怎么会这么热,五脏六腑都着火。陈双的手热到没知觉,触碰到跑道,竟然还在流汗。
“滚去室内馆调整!”王国宏又吹了一声哨子,“跑道让出来!”
对,让出跑道,不能占用别人的跑道,陈双翻了个身,行尸走肉一样跟着屈南往室内馆走。
室内馆里很温暖,陈双却觉得好闷热。他一进来就开始脱衣服,外套后背全湿,里面的背心也全部湿透。大家都在自由活动,他看到一处软垫,指了指。
去那里休息吧,他的意思是。
屈南摇了摇手,但是也指了指,让他先去,自己走向唐誉,去找学生部。今天这件事最好不要记在冬训总结里。
陈双只点点头,走到软垫旁边倒下了。他是真的没有一丁点力量,肺叶和喉咙像被刀子割破,都是血沫,血腥味在嘴里扩散。
“我靠,这不是疤瘌脸嘛!还真考上首体大了!”旁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陈双刚闭上眼睛,正要睁开去找声源,胳膊和腿就被人压住了。
压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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