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至中午,风停了,雪花依旧。
八卦洲七里角,长江岸头,一个高高的和尚,静静站立许久,肩膀上和头顶堆积着厚厚的雪花,仿佛一尊雕像。
他的脚边的雪地上,躺着颗头颅,仰面朝天面容被白雪覆盖,依稀能看到两侧黝黑冰冷的皮肤和下面焦黑整齐的伤口。
离他两三丈远的地方,七八个高壮的和尚低头合十,眼中满是悲戚愤怒与仇恨,嘴唇轻轻蠕动,念着大多中原人都听不懂的佛经。
哗啦哗啦。
远处江水翻腾,钻出几个光秃头颅,呼吸间就已经游到岸边,寒冬大雪,江水冰冷,但那几人丝毫未觉,走到头颅边的那道身影旁,低声回到,
“师兄,没有找到。”
“哼!”
冷哼声中,怯达罗身上雪花瞬间震开,两丈之内,气息激荡,片片雪花被劲气斩碎,翻滚着向外飞卷而去。几个和尚连忙跪伏在地,远处的和尚们也低伏下身躯,动也不敢动。
怯达罗目光冰冷的盯着脚下雪花飞散后莫沙比·汗那瞪着大眼睛的紫黑头颅,身后撕下上身衣衫,露出精壮的身躯。
把衣衫平整的铺在沙地上,抱着莫沙比·汗的头路轻轻放在上面,手中金光绽放,那颗头颅渐渐干枯,皮肤皱起,眼睛凹陷,呼吸间伴随着干脆的咔咔响声,碎成一堆粉末。
怯达罗郑重地卷起衣衫包起它,低声说到,
“为了天竺,我们怀着光荣使命前来,雷音寺金刚护法,我的师弟,莫沙比·汗,师兄会带着你回到伟大的恒河中,愿你的灵魂在哪里安息。当然!”
他声音忽然变地阴狠,
“师兄也会带着铁凌霜的头颅给你陪葬!”
......
鐡凝眉在收拾衣服,绵软的内衬衣,保暖的皮裘手套还有靴子,叠的整整齐齐,装成大大的一个包裹。
衣服收拾好了,鐡凝眉并没有停下来,把自己在街上买桂花糕和绿豆糕用干软的油纸小心翼翼的打了个小包。
“切,平常没见你这么用心。”
被冷落的铁凌霜心内不忿,在一旁冷言冷语,花钱花的这么利落,也不想想谁给你的,摸了摸身后小娅的兔绒皮衣,铁凌霜更觉得姐姐胳膊肘向外拐。
没有理她,鐡凝眉又回到西屋把自己买的茶叶挑选出来一包,上佳的金陵雨花茶,收拾停当,背着长琴,拎起大包小包就往外走,铁凌霜闲得无聊,忙吩咐小娅在家睡觉不要出去,自己快步追了出去。
凉亭中静静观雪的钟离九看着远去的姐妹俩,摇头叹息。
“眉毛,你真不理我啦?”跟着姐姐身后,手中长刀无聊的转着圈,拍打的雪花凌乱,铁凌霜变相的跟姐姐认错。
可鐡凝眉好像没有听到,也不觉得身边跟着一个人,转出小巷子,走到三山街大道上,一路向东。
铁凌霜又耐着性子低声下气的问了两次,依然没有听到回应,索性也不再搭理她,去街边小摊上买了两个硕大的烤红薯,自顾自的大吃起来。
三山街东侧最里处,是承恩寺,隶属皇家,建文皇帝朱允炆自南疆回来后,一直被囚禁在这座寺庙中。
“站住。”
刚走进寺庙左侧的街道上,两个黑衣人闪身出来,手握刀柄,浑身戒备的盯着姐妹俩,左边那人手中举起腰牌,赫然是锦衣卫,冷声说到,
“此处禁行,无故擅闯者,杀无赦。”
铁凌霜啃着红薯左顾右盼,周边房屋内都是气息低沉幽深的人,看来藏满了锦衣卫中的好手,还有几道气息几乎察觉不到,应该是锦衣卫中征召的江湖高手。
一个不可能再登上皇位的人,有必要这样在意吗?
若是钟离九在此,就会回应她,任何一个身具皇家血脉的人,都值得如此戒备,更别说从皇位上下来后,还活着的建文帝,虽然他半面焦黑,但无论何时只要他想,振臂一呼,身边就会聚集大群的文臣武将,为了皇家正统,为了天地正道,向坐在龙椅上的朱棣发起猛烈攻击。
建文帝朱允炆之所以还活着,只是朱棣,还没有下决心而已。
鐡凝眉从袖中取出一枚金牌,金牌上雕刻着金龙口衔令箭图案,递给那人,两个锦衣卫看着那枚金牌,浑身一震,忙躬身下跪,将金牌恭敬地捧在手中。
两人一路走到街道正中,又遇到两拨阻拦,不过有金牌开道无往不利,铁凌霜嘀咕到,
“叛贼朱棣这枚金牌看起来用处很大,我只在钟离九那厮手中看到过一次。”
鐡凝眉站在承恩寺门口,仰头看着金光闪闪的“承恩寺”三个大字,对两侧戒备的锦衣卫点点头,向院内走去。
承恩寺外院厚厚一层积雪,看来是无人打扫,姐妹俩穿过天王殿,没有理会里面刀兵出鞘的几人,一路走到内院。
内院比外院稍微大了些,青石铺路,路面上竟然没有太多积雪,铁凌霜看向墙角那道专心扫雪的身影,青衣黑靴,半面焦黑,正在把积雪拢在墙边。
“朱叔叔。”
鐡凝眉缓步走上前去,躬身施礼,被囚禁两个多月的朱允炆略微诧异的停下手来,转身看到身后之人,略微惊奇后,眼中闪过暖意,随后伸手扶起她,轻声责备道,
“凝眉,这里是是非之地,快些走吧。”
两人在山洞里生死十年,感情非常人可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朱允炆身旁,温声说到,
“我带了些过冬的衣服,还有糕点茶叶,朱叔叔,两个月不见,你瘦了很多。”
朱允炆摇头叹息,放下手中扫帚,带着鐡凝眉走向大雄宝殿,这里供奉着一尊丈许高的南海观音菩萨,东侧角落里一张简陋的床铺,另外一角的水缸旁生者火盆,锅碗整齐的摆放在墙边。
山洞里囚禁十年,只能冰凉的石板作床,稻草为被,没想到来了京城,依然是奴隶,,见鐡凝眉眉宇间涌起悲伤,朱允炆愧疚的看了眼后院,安慰道,
“不怪皇上,是我的罪孽,文圭在后院,他看到我就发疯大喊,几日几夜都停不下来,我就自己搬到这里了。”
在南疆的时候,每次万蛊嗜体后遍体鳞伤,都是朱允炆在细心的照料,深夜的时候,也无数次的听到朱允炆对着明月哭泣着忏悔,鐡凝眉知道朱文圭是谁,此刻心中也是黯然,不知道如何安慰时,铁凌霜的不屑的声音响起,
“杀来杀去,都是你们朱家自己家事,偏要带着全天下人跟着流血,要我看,还是朱元璋脑子有问题。”
“霜儿!”鐡凝眉面色冷了下来,指着宝殿大门,“出去,再胡言乱语,以后不要跟着我。”
铁凌霜被冷落了好几天,姐姐一句话也不说,没想到第一句话就是让自己出去,倔脾气上头,随手扔掉手中焦黑的红薯皮,又拿出大的那个红薯,面无表情的剥着,瞥了眼一旁的朱允炆,冷笑说到,
“当年太子病亡,朱元璋其他的儿子还在壮年,本该从他们另选太子,而不是把你这个朱叔叔立为皇太孙,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几位壮汉。”
说罢大咧咧的坐在门槛上,一副看你能怎么办的样子,慢悠悠的品尝着香甜红薯。
“哈哈。”
伸手拦住要代父亲教训妹妹的鐡凝眉,朱允炆笑着说到,
“令妹的话不假,按道理确该如此。”
......
红薯香甜,铁凌霜吃的津津有味。
被妹妹气的头疼的鐡凝眉索性不理睬她,把自己带过来的过冬衣服取出为朱允炆换上,又把绿豆糕和桂花糕拿出来,烧了壶热水泡茶,两人轻声的聊着外面的琐碎小事,并没有提及家国生计。
咕噜!
大口吞咽口水的声音响起,铁凌霜侧头看向贴着后门的一排僧房,中间那个房间伸出一个小脑袋。
瘦瘦弱弱的,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披头散发,露出的半个身躯上衣衫凌乱,嘴巴咬着自己的手指,依稀能看见口水淋漓,眼神呆愣愣的盯着自己手中还剩半块的烤红薯。
换个其他人敢这样盯着,铁凌霜肯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完手中烤红薯,然后拎起刀来和他讲讲道理。
不过看到他,铁凌霜想起了第一次见小娅,她也是这样藏在门口偷偷的看着自己,心中顿时一暖,对他招招手,
“来,给你。”
男孩没有迟疑,腾腾腾的跑过来,抢过铁凌霜递出去的半块红薯,转身跑了回去,蹲在门口,大口大口的吃着,连肉带皮一起,吃的满脸都是。
铁凌霜凤眼盯着那个男孩,刚刚他跑过来的时候,明显可以看到脖颈手腕上有皱成一团的皮肤,应该是烧伤所致,看来这个孩子,应该就是朱允炆的小儿子,靖难之时,在皇城大火下逃的一条命的朱文圭。
不过看他这样,神智肯定出了问题,就像是几岁的小孩子,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但看他一块烤红薯就吃的如此香甜,难道是朱棣手下的人虐待他?
身后脚步声响起,铁凌霜回头瞥见朱允炆站在门边,偷偷的看着朱文圭,面容震惊,眼中也闪动着泪光。
他人不知,朱允炆当年称帝后,偶尔也会微服出巡,就在这金陵城里秦淮河畔,喝小酒,吃小吃,也常会带些烤红薯绿豆糕之类的回到宫中,两个儿子都喜欢吃,尤其是小儿子,最喜欢吃的就是烤红薯。
“凝眉,帮我个忙。”
“朱叔叔请说。”
“帮我买一袋红薯,以后我在这里烤着吃。”
站在朱允炆身后的鐡凝眉点点头,摸出袖中令牌,交到无所事事的铁凌霜手上,
“好,霜儿,快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