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风声水响,正在忙着掩埋头颅的铁凌霜转过身来,看到自己身后不远处津津有味喝着小酒的钟离九,没有太多惊奇,讥讽道,
“不缩在你的大黑笼子里喝酒睡觉,跟在偷偷摸摸的跟踪别人,这就是隐卫左统领的做派?”
钟离九打量着铁凌霜脚下那块已经被踩得平平的沙土,叹息道,
“坑蒙拐骗还就算了,铁大姑娘,有没有想过,你杀了他们三个,那个怯达罗身为天竺使臣,可以直接向皇帝进言,到时候他直接告诉皇上,是你绑了或者杀了汉王,你如何辩解?”
懒的和这笨蛋解释,天竺人心怀不轨,要是率先说出来,龙椅上的叛贼朱棣或许会怀疑自己,但是没有丝毫证据他们也不知道汉王究竟怎么样了,到时候朱棣那厮反过来追问他们怎么知道的,看他们怎么去解释。
铁凌霜冷笑着继续踩着脚下的沙土,钟离九暗中摇头,接连两座仙山被推,剩下的三个仙人也坐不住了,如今各种潜伏的人都渐渐冒出头来,金陵乱象将起,面前这个人还到处添乱,就像今天,可能是没有骗到别人觉得吃了亏,就半夜里出来杀人,真是头疼。
埋尸完毕,铁凌霜左右看了看,漆黑深夜,除了面前这个碍眼的,确认没有其他人,放心下来,敕令一出,脚下青城百步丹梯浮现,对着江对岸飞掠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好不畅快,到了冰糖胡同门口,不禁转过身来,看着尾随而至的钟离九,言语冰冷,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我说过了,这里不欢迎你,哪凉快哪呆着去!”
从来只有长毛狗,在盛夏时节,伸着舌头跑到凉爽的树荫下呆着,这应该是句骂狗的话,钟离九茫然不觉,耸耸肩膀,无奈的说到,
“为了帮你圆谎,我已经向皇帝说了,汉王是被一群黑衣人绑走,目前在三百里外的荒山中,今天夜里我要出去把他带回来。”
“哦,如此多谢,三百里外,那么来回就要六百多里,时间仓促,快滚吧。”
谢的一点诚意也没有,铁凌霜没有半点起伏的声音就像冬夜寒风一掠而过刮向远方,人也转身向胡同深处走去。
走了几步,脚步声还在身后跟着,铁凌霜站住身形,怒气满胸,握着刀柄的手掌火星闪烁,就要发火,开门声响,前方胡同底部探出一个小小脑袋,看见铁凌霜惊喜之后忽然忐忑不安,小跑到铁凌霜身边,手掌在胸前摆了几个姿势,又回头指着烛光摇曳的院子,铁凌霜脸色顿时尴尬起来。
一百张《正气歌》好像只写了四十九张。
“小娅,不要理她,请钟离先生进来。”
......
正房的大门开着,鐡凝眉烧了壶热水,泡着这两天逛街挑选的上好西湖龙井,恭敬的放在钟离九手边。
“接下来几天,直到天竺人离开京城,或者死在京城,我会呆在这个院子里,还请凝眉姑娘多担待。”
听说隐卫有规矩,非外人不能下,自己去过几次阴狱,但妹妹口中的大黑笼子还从来没有下去过,鐡凝眉听到天竺人,大约明白,妹妹得罪的天竺人中应该有高手,钟离先生来此处,可能不是担忧自己,更多是为了隔壁间的小娅还有对面的戚辰一家安全考虑,唉,妹妹真是做事不考虑后果。
鐡凝眉只能轻声道谢。
端起手边茶盏,绿水荡漾在白瓷中,茶叶逐渐伸展,热气升腾带着清清香,精神为之一震,这些年喝酒喝成了习惯,倒是张铁挺喜欢喝茶,钟离九轻轻抿了一口,看着安稳宁静又带着一丝愧疚的鐡凝眉,笑着说到,
“你妹妹带着小娅五年,现在看来她好像和你更亲近些。”
这一点鐡凝眉也略微不解,这两个多月自己每天睡醒那个小姑娘都抱着自己,她只是以为是小娅的习惯,最近两天和妹妹冷战听她抱怨才觉得有些蹊跷。
看到她脸上的疑惑,钟离九眉头微微蹙起,
“小娅应该也是水属性的血脉,和你身上的属性很贴合,但她又不怕火,所以和你妹妹也很亲近,而且灵性很强,可以感知到人的情绪,这很罕见,我也不太清楚是什么,我甚至怀疑,她不是人妖结合的后代,她本身很可能就是妖怪,最起码是生命力很强的妖怪。”
鐡凝眉轻轻点头,看来小娅的遭遇很可能面前这个人也和娘一样,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百年,如今好不容易掏出一条命,忘却了前尘往事,还留下口疾,真不是是幸运还是悲惨。
“你也要注意安全,有凤来仪阁,能不去就尽量不要去了,方孝孺的儿子在那里,他的修为比较奇怪,发生了危险我不一定有时间赶的到。”
鐡凝眉性格温婉但和妹妹一样,极为有主见,没有回答钟离九的问题,反而看着低头喝茶的钟离九,轻声说到,
“钟离先生,我和我妹妹一样。”
一样,一样不受约束。
“哈哈。”
隔壁房间,小娅正在帮铁凌霜清晰后背的伤口,自然不知道隔壁房间的两个人在谈论它,她专注的用布襟轻轻擦拭着她伤口周边的血迹还有沙子,看到已经渐渐愈合的伤口中,也有点点光芒闪烁,伤口中也夹杂着沙子。
这可不行,沙子长在肉里,那该有多疼,小娅拍了拍铁凌霜的胳膊,指着她后背的伤口,铁凌霜摇摇头,
“不用,不疼。”
换了件新的青黑衣服,铁凌霜推开门走到正厅,见钟离九悠悠的品着茶和鐡凝眉相谈甚是和谐,面色极其不善,刚刚也偷听到了钟离九要呆在小院子里呆几天,看这架势是赶不走了,指着外面的凉亭,
“你的只能呆着那里,没有吃的,没有茶,当然也没有酒,等我杀完了天竺人,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在姐妹俩处的待遇相差万千,钟离九无语的品着香茶不置可否,放下茶盏,对鐡凝眉笑了笑,朝门外走去,路过铁凌霜的时候,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铁凌霜还没来的躲开,只觉得背后刺痛后阵阵麻痒,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掌。
就要找姐姐说话,却见她指着桌面上那一摞纸张,不理会铁凌霜,起身朝西屋内走去。
很明显,作业没有做完就出去胡乱杀人,姐姐不想搭理你。
......
吹了几天的北风终于带来了今年第一场大雪,雪花像是片片鹅毛,充斥整片天地,漫山遍野的飞舞飘转,金陵一夜之间,银装素裹。
积雪已深,顽童们在街头巷角欢笑玩闹,脸蛋冻的通红像熟透的桃子,但兴致很高,同样通红的小手里攥着雪团,相互追逐着,大人们揣着手缩着脑袋看着欢闹的孩子,这几天提到嗓子眼的紧张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有一个人没有放松,他很累很冷很饿,更重要的,他很愤怒,也很害怕。
他叫朱高煦,十年前只是燕王的二儿子,受封高阳郡王,因为跟随父亲燕王造反成功且军功卓著,受封汉王,封地云南。
朱高煦不喜欢云南这个封底,他不喜欢莽荒南疆,豺狼虎豹毒虫遍野,只有一座昆明城,还被层层山巅绿树遮挡,和金陵的繁华相距甚远,离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龙椅更是相隔万里,他才不会去云南吃石头。
可朱高煦目前还是比较喜欢汉王这个称号的,没别的原因,听说汉高祖刘邦以前称帝的时候,也是汉王封号,很好。如果被封做秦王,那就更好了,唐朝太宗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前,就是秦王。
我英明神武,俊朗风雅,又是军中大将,运筹帷幄斩将夺旗不在话下,当年造反的时候,父王燕王曾经偷偷对自己说要你好好努力你大哥的身体不是太好。
身体不是太好?这句话什么意思?
父王你的意识是说大哥活不了多久了,只要咱们造反成功,我马上就能当太子了?以后父王您驾崩,哦不,龙驭殡天之后,我就是下一任皇帝?
朱高煦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看着父王燕王驾马远去的身影,心底那团烈火越烧越旺,一直烧了十年。
十年间,太子大哥身子越来越肿,那口气越喘越急,可就是断不了,朱高煦等不及了,他买通宫中暗线下毒,让手下雇佣刺客刺杀,可太子不愧是太子,身边护卫精良,自己派去的人一次次被抓,刺杀者也毫无意外的被锦衣卫捉住,不是三族就是九族。
但朱高煦没有放弃,更何况他知道了父皇手下有隐卫存在,偷偷查询,层层分析,抽丝剥茧后,朱高煦知道了一个大秘密。
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仙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道理,只要你心怀不轨,那你的身边会很快的聚集一群同样心怀不轨的人,或者仙人。
于是,朱高煦的正妃韦妃的弟弟韦渡河去了南疆,成为了岱舆仙宗的手下提剑人。
于是,一个叫做贺兰山的人在深夜来到朱高煦床前,他自称财神,来自仙宗,向朱高煦保证会全力以赴的帮他登上皇位。
朱高煦大叹自己已经成了气候,身边聚集了各种能人异士,看来将来登上皇位的肯定是自己。
更可喜的是,前几天财神贺兰山向自己汇报,已经联络了一群天竺傻猴子,修为极高,不是一般的江湖刺客可比,只要等到十一月十一日,自己的大哥,皇太子朱高炽,代皇驾拜谒聚宝山上建成的大报恩寺,那里就是皇太子葬身之所。
皇家喜欢恩这个字,比如说恩赏、恩赐,也比如囚禁着朱允炆的承恩寺,还有朱棣感念父亲洪武朱元璋和孝慈皇后所建立的寺庙,大报恩寺。
报恩好啊,大哥,父皇生你养你就因为你是家里的老大,即使胖成了猪也被封为太子,你要知恩报恩,早早去死,以后的皇帝是从小就十分强壮更像父皇的我。大哥,我会感念你的恩德的。
几天前,酒酣后躺在软榻搂着娇媚可人的妾室,朱高煦是如此想着,很得意,很胜券在握。
可惜现在变了。
漱玉宫的冰窖里,在厚重门后缩成一团的朱高煦禁不住浑身颤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头晕眼花,身上没有一丝力气,连滚带爬了半天,才到了门口,可是连拍门的力气都没有。
朱高煦坞里的喘息着,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正在粮草营帐内数猪,数到多少了来着?
九十八还是九十九?
身后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声音,三百零一,平静,冷清,好像带着仇恨,是个女人的声音,随后自己脑后剧痛,眼前黑白光芒交替间,自己好像看到星星和月亮,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再次就是被摔的浑身剧痛,在不知名的地方醒来,威逼利诱也没用,然后再昏厥再醒来,身上没有了束缚,但更没有一丝一毫气力,被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想了三天。
整个大明朝敢对自己动手的,除了高高在上的父皇,就只有太子了,朱高煦偏执的认为,是太子大哥朱高煦。
想了三天,饿了三天,冻了三天,最后胃酸翻涌,浑身禁不住的颤抖,朱高煦觉得自己快死了。
一个快死了的汉王,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
啪啪啪。
拍门声弱的几不可闻,低微的声音带着嫉恨与愤怒从最下面的门缝中传出,
“大哥,太子大哥,我比你高,比你瘦,我还会领军,我战功赫赫,凭什么你是大哥,就比我早出生两年,你就一定要是太子?父皇都答应我,你死了我就是太子,你为什么还不死,还不死!”
低沉的喘息声后,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逐渐带着癫狂,
“你看看你,整天装出一副仁义道德的样子,私下里不还是阴谋诡计!你也是要杀我,父皇知道了,他肯定要杀了你!即使你是他的儿子,他也要杀了你!诛九族,不,诛十族!你知道的,父皇也是逆贼,杀人从不手软,夺了自己的侄子的皇位,砍了几万颗人头,他可以犯上作乱,我为什么不行!”
呼呼呼,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气力和精神用尽了,朱高煦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祈求,
“大哥我错了,我不该找人杀你,不该让人往你饭菜里下毒,不该向父皇污蔑你要造反,求求你给我,给我,一口饭吃,求求你。”
功名利禄,到最后,也只是一口饭而已。
门内是低声的哀求,门外站着两个人,是一对父女,永乐皇帝和胭脂公主。
朱棣静静的站在门外,听着二儿子的怒骂变成祈求,久久无语,最后瞥了眼身侧面无表情女儿,转身向楼上走去。
冰窖上层的楼阁,皇帝站在窗边,看着大雪下的金陵城,鬓边的白发好像忽然多了些。
“给他送些吃食,只要馒头烧饼,饿不死就行。”
胭脂没想过要饿死自己的二哥,只不过这两天在门口听到里面的骂声怒气上头,才没有给他送东西吃,听到父皇安排的馒头烧饼,她面色才稍稍缓解,抱着弯刀倚靠在书桌边,淡淡的说道,
“大哥身体很差了,需要好好修养,你再让他没日没夜的批奏章,他还真活不了多久。到时候把皇位传给你看好的二哥,不是正好吗?”
“后宫,不得干政。”
朱棣冷哼一声,转身走下阁楼,刚下了两步,回头问道,
“我记得你这漱玉宫中,还有一个冰窖是吧?”
胭脂指了指东边角落,那里也有一栋小楼,朱棣没有说话,快步走下阁楼。
他自己然没有看到,阁楼上看着他远去的胭脂,嘴角露出莫名的微笑,
“看来,我要先打扫打扫另外一个冰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