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太宗李世民曾有令,年过七十者,州府养之,赠米肉筹帛,罪不入狱,子侄代之。
意思直白明确颇为不讲道理,只要是活过了七十岁,国家养着,发米发肉,给钱给衣服,即使犯了罪,也不用去牢狱呆着,家里面的子侄代替受罚即可。
为何会对年过七十者宽缓至此?
原因无它,七十岁,古稀之年,古稀古稀,自古皆稀,能活到七十之人,着实太少了,在十里八乡,能有一个白首之人,都可称为是大吉祥的事情。
战国年间,年过十三,即可入军营,一场大战,十步不存一,连年征战,遍地幼骨,何其悲哉。
至汉朝,天下稍定,安居乐业,人寿方长,可即使如此,民间罕有白发苍苍之人。当今大明盛世,在繁华的金陵城中,年逾古稀之人也不多见,四十岁即是长寿,年过五十,可称老夫。
抛却饥饿,疾病,战乱,即使供养充足,人寿难以过百,想来也是天道如此。
孔夫子蹲在桥头,望着东流之水,也曾感叹,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忧惧死亡,又不可遏止的走向死亡,自古皆然。
炼气士一边餐风饮露辟谷悟道,一边大把大把的吃着金丹,还修着内功,像蓬莱仙宗宗主那样,活到一百三十多岁的,也算是登峰造极。
世间没有长生之人,也没有长生的妖怪,可妖怪的寿命,却远远比人要长。
若是未开灵智,一般飞禽走兽,短则数年,长则几十年,即使是民间被传为长寿的乌龟王八,也不过七八十年的寿命。
花草树木,比较奇特,扎根深土,衍生不断,按理当是不死之物,可惜没有灵智,只能称之为僵,一把柴刀,一苗野火,眨眼成灰。
得天道垂怜,飞禽走兽开启灵智,寿命顿长,可活千百岁,或老死,或于老死之前,渡过雷劫,寿命再延。
追寻长生之道的炼气士,自然会把长生的主意打到这群妖怪上,远古曾有捉妖之人无数,抽筋扒皮,吃脑饮血,更有疯狂者,将妖怪与己身缝为一体,期望可以借着妖兽神异之处,延长寿命。
可惜,只要精血下肚入身,这些人最终不是当场爆体而亡,就是狂乱成魔,气血逆行,癫狂至死,也难得善终,久而久之,就很少再有人走这条道路。
但是,凡事,都有但是。
五大仙宗之一,方丈仙宗,立派于七千三百年前,第七代方丈仙宗宗主,是南疆巫族后人,身怀祖传巫术。
南疆巫族,依山而活,山上有妖兽,巫族之人即畏且敬,奉为神明,长此以往,以数代之人,捕猎供养之,妖兽也掩去杀意,庇护山下巫族,人兽相得,和睦相处。
据传言,巫族之人,若遇危难,祈求上天,祭拜山上神明,手舞足蹈,口里屋里哇啦的喊一通谁都听不懂的话,然后力量顿时大增,浑身光芒隐隐,好似供养的山神附体。南疆之外,人见之,以为疯魔,或曰蛮兽上身,故多称南疆土族之人为南蛮。
其实没有神异之处,什么祈求神明,什么手舞足蹈,都是掩饰,巫族之人,只是在手脚狂挥大喊大叫中,偷偷的饮下一滴妖兽精血。
妖兽接受巫族之人后,会取出几滴精血赠予他们,当作供养的回报,只需要一滴,就可让服用之人,拥有己身一分神通。若是老虎,则力大无穷,若是飞鸟,则身轻若羽。
借着这片刻间的变化,或杀敌,或逃命。只是此法虽然可帮人一时,却难帮人一世,且有无穷后患。
妖兽几百年修行,一滴精血,即可蕴含大量精气,还有一丝已身血脉,妖兽血脉和人身血脉断断不能相容,前有人喝血吃肉爆体而亡,巫族之人,虽不会爆体入魔,也是以身体严重受损的代价,获得片刻力量,故巫族服用妖兽精血之人,多不能长寿。
可仙人不愧是仙人,这方丈仙山第七代宗主,更是精才绝艳之人,出身巫族,不禁有了疑问:为何修为深厚的炼气士饮下妖兽鲜血多爆体而亡,而以蛮力修炼为主的巫族人,只是损伤寿命,却不会发疯入魔?
抓着这一丝疑问,一路追寻,第七代方丈仙宗宗主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越是和妖兽相处融洽的巫族之人,服用精血时,所受损伤越小,甚至还有人生下来就和妖兽住在一起,情同父子兄弟,再服用精血,竟然毫无损伤,甚至还能长寿。
第七代方画丈欣喜若狂,随后不禁伤心下来,自己年龄已长,即使再找一只妖兽来天天睡在一起想来培养感情也是来不及了,再说高高再上的仙人,怎么能和这种注定要扛起大山的奴隶睡在一起。
眼珠一转,不禁想到了解决之道,还有一种人,极其稀少,他们不喝兽血,但生来就长久陪伴着妖兽血脉,而且妖兽血脉对他们丝毫没有抗拒,圆融一体,他们的血应该不会让人狂暴,也能延长寿命。
这种人,就是人和妖兽结合,生下的孩子。
妖开灵智,过雷劫,化作人形,迈入人世间。既然已经为人,难免坠入相思红尘,和人相恋。白蛇传,青丘狐,海螺女,美人鱼,一个个人妖恋背后,藏着难以隐去的杀机。
人与妖合,本就难为世俗相容,多被棒打鸳鸯,留下一篇一篇残缺凄美的爱情故事,即使逃离人世,躲到偏远的山林里,这一人一妖,也很难传承后代,毕竟,血脉不同。
很难,但也有,故极其稀少。
“等等!”
耐着性子听着钟离九的长篇大论,本来就对自己和姐姐身体奇特之处有疑问,听到这里,再回想起来自己确实不像济南府的那些又笨又呆孩子,娘亲的来历确实有不可琢磨之处,铁凌霜虽然隐隐觉得不妙,但越脸色也越来越黑,猛然一排床沿,从床上一跃而下,拎起竖在床头的长枪,冷冷的盯着钟离九,
“你才是妖怪!”
钟离九说的口干舌燥,仰头就要灌一口酒,这才察觉腰间酒壶已经空了,也不去管怒气冲天地铁凌霜,伸手打开小门。
门口三个人正在偷听,戚辰和秦扶苏站的远了些,都竖起耳朵,戚辰吃惊地长大了嘴,秦扶苏却皱着眉头仔细的思索着。
秦家世代都在济南府,铁铉叔父却不是,据娘亲说,他是科考之后,被调到济南府任职,据说来的路上时候,在海边遇到了一个重伤昏迷的女子,一并带到济南府,后来才结为连理。
此刻见到门忽然打开,都忽然惊醒,和戚辰对视一眼,稍稍尴尬,这头听的实在是太过无礼。
小娅耳朵贴在门上,也听的入了神,不想门一打开,顺势撞向屋里,钟离九伸手扶住她,瞄了瞄其他两个偷听的人,无奈的摇了摇头,将酒壶塞到小娅那不知所措的小手中,
“去西屋,灌一壶酒,等下记得敲门。”
伸手关上小门,听到外面轻巧焦急的脚步声响起,钟离九看着跃跃欲试,就要飞冲上来的铁凌霜,略微压低了声音,指了指门外,
“小娅和你一样。”
跑向西屋忙着去灌酒然后回来偷听的小娅茫然不知,铁凌霜却不再固执无知的愤怒,眼神闪烁间,收回怒气,缓缓收回长枪。
前次在鸡鸣寺中,那灵性惊人的小娃和尚就看出,小娅身体血脉隐隐像是妖怪,此时钟离九直接点明,铁凌霜阴沉着脸,也是压低声音,
“她为什么这么弱?”
钟离九轻轻一笑,
“所以,不要打断我,正说到要紧处。”
焦急的脚步声响起,停在门前,急促的敲着门,钟离九伸手接过酒壶,随即又关上门,也没有责怪他们的偷听。抿了一下口酒水,润了润嗓子,接着说了起来。
这样的血脉融合,生下来的孩子,她们身体中传承着妖兽血脉,会潜伏下来,一般和常人无异,有的身体上会有特殊的印记,或花或草,或鸟或兽,形状精巧,一目了然,也有藏得更深,连印记也没有。
第七代方画丈搜罗天下,抓住了几个人与妖兽结合的后代,禁锢起来,然后就是放血。
此人谨慎异常,没有着急的自己喝下去,先是在周边乡野间查询到几个垂老将死之人,趁着他们沉睡,捏着嘴巴给他们灌了下去,然后藏在阴暗角落里暗暗观察着。没有神奇的事情发生,不出一年,那几个人纷纷驾鹤西去。
虽大失所望,但并不死心的方画丈一边搜索着人与妖兽结合地后代,抢过来将他们囚禁,一边不停的放血,然后在老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情况下,给他们灌下去。
几十年的偷偷摸摸,直到方画丈自己也是垂垂老矣,还是一无所得,并没有奇迹出现。方画丈失望之余,不禁哀叹,看来这样的血脉,对炼气士延长寿命,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些被囚禁地人中,有一个人疯了,或者说入魔了。
这也难怪,囚禁在尺寸之地,不知身在何处,还经常被放血,这样生不如死,奴隶似地活着,难见天日,也不知道哪天鲜血流干,然后,就有一个人疯了。
那些潜伏在他血脉深处地兽性撕扯着他的身体,冲击着他的灵魂,让他变成了一个嗜杀的妖魔,身上渐渐涌出毛发,牙齿曝出,和野兽类似,疯狂混乱,必将暴死。
原本大失所望的方画丈就要任其死亡,但思虑一番后,反而竭尽力,以自己的通天道行,保下他一命,那人存活下来后,渐渐恢复如常。
然后再像往常一样放了一碗血,灌给了一个快要死去的老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被灌下去的老头不知不觉的,活了下来,多活了七年。
“你是说,必须要入魔之后,再回复如常,这样的血才能延长人的寿命?”
钟离九轻轻点头,
“人畏惧妖怪,只是畏惧其形,人才是万物灵长,灵智非妖魔可比,故人与妖的后代,妖怪的血脉一直潜藏在深处,只有缕过生死关头,才能清晰的感触到,然后入魔,然后活下来,之后,才真正的融为一体。”
铁凌霜转过身去,对着空荡荡墙壁问道,
“所以,她是屡过生死关头,才入的魔?”
没有想到铁凌霜会先问这个问题,钟离九迟疑一瞬,轻轻的点了点头,安静的品着酒。
原来如此,这么说她变成了疯狂嗜杀的孔雀,并非是南疆巫族妖术,而是要经历无数次的生死之战,激发起血脉深处的传承,那这样说,她这十年,果然过的不像她看起来那样的平静。
气息不再激荡,慢慢平息下来,铁凌霜扬起羽眉,
“入魔之后,都能活下来?”
门外三人也听到要紧处,秦扶苏不禁走上前两步,站在房檐下,凝神静听。
小房间内,在铁凌霜渐渐铁青的脸色中,钟离九摇了摇头,放下酒壶,
“若一生平坦,你们会和常人一样的生老病死,或许更聪慧,或许精力稍微旺盛,也可能有其他的表现,但大多并无不同之处。”
“可一旦入魔,绝大多数都发狂至死,很难活得下来。”
门外轻声响动,好像有人要推门而入,铁凌霜却冷静的异常,朝门外低喝,
“秦扶苏,你滚远点!”
脚步声瞬间僵硬,铁凌霜正对着钟离九,
“奔月山顶,她手背的印记消失不见,并无魔相,是已经平息了吗?”
钟离九摇摇头,掐指轻算,淡淡的说到,
“三天一大乱,两天一小乱,按照时间推算,若不是羊玄墨带走了她,昨夜奔月山顶,不出半个时辰,她就要露出魔像了。会持续到两三个时辰,不比你肩头的琴心剑罚好受,所以嗜杀。”
小门外,秦扶苏面色焦急,不错,自己遇到她三次,基本都是间隔两三天,这么说昨夜她也经历了一次生死,坚持下来了吗?
铁凌霜轻抚肩头,熟悉的痛感再次袭来,少了很多心底的不解与迷茫,却更为清晰,忍过剧痛,正要追问,钟离九声音响起,
“这次不用担心,那羊玄墨的剑气琴音是当世绝顶,可静气凝神,对入魔最是有效。如果建文帝在仙人手中,那羊玄墨呆在鐡凝眉身边,大约也是仙人的安排。”
听到门外好似松了一口气,铁凌霜却摇了摇头,
“这次?”
“不错,看她的气息,大约五日内,会再次入魔,直到纹路再次浮现出来,和初生时一样,才算真正的渡过劫难。”
“危险吗?”
“你说呢,这次就不是剑气琴音能够安抚的了,需要她自己坚持下去,也需要有人力护持。当年那个人,可是方画丈倾尽力才保下来的。”
五日?铁凌霜低头盘算着时间,微微点头,平静的问道,
“这么说,是可以保的?”
见钟离九点了点头,铁凌霜松了口气,随即冷冷的说到,
“我要你保鐡凝眉,你想要什么,直接说罢。”
这,这可是头一遭,钟离九呵呵一笑,
“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隐卫可没有人手给你们办理私事,你们能救她出来再说,到时候我自会开条件的。”
铁凌霜点点头,
“好。”
两个人第一次新平气和的达成交易,钟离九心情大好,看着脸色铁青转过身去的铁凌霜,不禁感叹多年培养终于有了成效,哈哈一笑,接着说到,
“那一代方画丈,整整活了二百七十三岁,据记载,他抽干了九个人的血脉,当然,那九个人随即死去!这个方法,也传承了下来,是方丈仙宗的绝密。当然,现在看来,这南疆岱舆仙宗,也琢磨出了点味道。”
“第七代方画丈,给这样入魔之后又恢复如常地人,取了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做血舍。”
“呵呵,你可以理解为,就是一个血袋子,一个专门储藏着血的奴隶。”
血舍,舍者,房屋之解,人身为舍,血藏于舍,人就是藏着血的屋子!铁凌霜冷哼一声,转过身来,
“所以,葛青山,猎舍人,就是专门抓他们的?”
钟离九摇摇头,郑重地提示到,
“不是他们,是你们。”
铁凌霜嗤笑一声,什么国仇家恨都背在身上,最后面临的,必将是君临佛陀境界地人物,也不在乎有多了一条必须要变强地缘由,眼神转向小竹门,轻声问道,
“她呢?”
钟离九回头看着小门,微微苦笑,
“抽了,看伤损,应该也是方丈仙宗的手笔,不过她母体的血脉特别,所以才活了下来。”
两人又沉默下来,铁凌霜忽然眉头一扬,怒气朝天,
“不对,鐡凝眉手背是一只孔雀,你手里的那个是一只鹏鸟,这两个怎么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