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唐制,宰相出门即便是上朝也可以带护卫仆从。可是宇文士及自认是宰相中的小资历,有兼秦王府旧臣的身份树大招风,偏偏就没有带什么护卫,只有一个小厮侍候随行。东宫的黑色马车径直而来,竟是没人护卫,将其撞得人仰马翻。
“刺客,有刺客!”
小厮慌张的从倾倒的马车中探出身来,身后早就有玄武门守将敬君弘的部下闻声赶至。
“误会,误会。”王晊连忙跳下黑色马车,守军们正要将他拿下,身后传来敬君弘的一声断喝“退下!”
敬君弘特地掸了掸亮金色的甲片,向王晊微微拱手道“原来是东宫的率更丞王大人。我听常何说太子不过是寻常释放掖庭宫的罪奴,王大人也要如此急迫吗?”
王晊回了个礼,一脸慌张道“今日不知为何,这驽马如此莽撞。”他顾不上敬君弘,连忙去扶从废墟里爬出来的宇文士及。
“将军,这……”亲兵们犹豫着要不要先拿下王晊,毕竟宇文士及是天子的近臣。而敬君弘两眼一眯,抬手止住。
“太子和秦王的人撞上了,这不是寻常事故,退后,免得溅了一身浑水。”
玄武门守将官职险要,敬君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靠的从来不是蛮力,而是脑子。
“松手!”小厮一把推开王晊,护在宇文士及身前,怒气冲冲的对玄武门守军喊道“这是刺杀朝廷命官啊,你们这些守将不管吗!”
躲在阴影中的甲士们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
“松枝,退下。”宇文士及喝退了叫嚷的小厮。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宇文士及的眼神闪现出警觉的光泽,他已经从突袭般的事故中缓过神来。
侍中大人虽然不认识官职只有从七品的率更丞王晊,但是他认得黑色马车帷幔上的团龙图案。
那是东宫的标志。
“宇文大人,小人东宫率更丞王晊,奉了太子教令前去掖庭宫,不想冲撞了大人。小人万死。”
他俯身行礼,而宇文士及竟然对他一个小吏施以回礼。
“王大人言重了。早就听说太子殿下宽仁,时常释放掖庭宫中的罪奴。玄武门是东宫和掖庭宫的必经之路,马车相撞也是难免的。”
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何况宇文士及出身前朝叛臣宇文氏,在大唐更是为人低调,谁也不会得罪。莫说对王晊这个太子近臣,就是每日路过两仪殿门口的岗哨时,他还会和值守的甲士点头示意。
王晊注意到,这位相公不止言语举止客气,说话时还微微退后半步,与王晊拉开了距离。要知道堂堂相爷是绝对没有对小吏退避三舍的必要的,即便是东宫的人。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宇文士及在避嫌。即便已经被天子召为侍中,他心里还是把自己当做秦王府的人。
站边是官场生涯的宿命,谁也逃不掉。
王晊冷笑了下,也配合着微微退后。秦王的人尚且知道避嫌,东宫的人难道不懂吗?
“冲撞了大人是小人之罪。既然大人的马车损毁,小人的马车尚可行驶,不如请大人上小人的马车,由小人送大人回府,这样可好?”
“这……恐怕不妥吧。”宇文士及轻捻胡须,环顾四周,眼神不住的望向敬君弘,寄希望对方能站出来说些什么,最少也能证明自己的与东宫没有走动。
而敬君弘这只老狐狸,就躲在城门洞的阴影里,用宝石一样的眸子静静盯着他。
“王大人身上有太子交办的差事,耽搁不得。区区马车也算不得什么,夏夜清凉,在下步行便可。”
王晊没有想到,宇文士及竟然为了不和东宫扯上关系,要步行穿过漫长的太极宫道。
“大人留步!”他一把拉住宇文士及衣袖,被对方以激烈的扫袖躲开。
“王大人这是作甚?皇城内如此轻浮,难道是东宫的教养吗!”宇文士及有些恼怒,显然他急于摆脱王晊。
“大人恕罪。今日小人冲撞了大人车驾,如果还让大人步行回府,那太子知道了一定会扒了小人的皮。小人知道,大人是……为了避嫌。”
他所幸将实话说了,以去除宇文士及心中的警戒心。
“这样吧,我步行去掖庭宫,将马车送给大人,大人如果不愿受让,明日遣人将马车送到东宫……或者还是这玄武门原地皆可。总之,还请大人给小人一个恕罪的机会。”
宇文士及摇头“团龙锦簇之物,岂是人臣所用!”
“那就修车!”王晊急中生智。“大人的车哪里坏了,拆了小人的车来修。正好小人的车夫熟于此道,耽误不了多久。”
修车这个提法,倒是令宇文士及有些迟疑。要知道,从玄武门到太极宫含光门的距离可不是一时半会能走完的,更何况宇文士及穿着正式官服,走路本就不便,如果不是为了避嫌,打死他都不会步行回去。
“大胜,还愣着干嘛,快给大人修车啊!”
见宇文士及迟疑,王晊连忙招呼吕大胜上手拆换零件。
“松枝,岂能让东宫臣属动手,你也去帮忙,切莫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差事。”
小厮和吕大胜去修车,王晊终于得到了和宇文士及独处的难得机会。
“宇文大人对东宫可是躲得紧啊。”王晊开口道。
“太子是储君,微臣想躲,能躲到哪里去呢?”
聪明人,王晊一耳朵就听出来,宇文士及看出自己这场戏是有意而为之,此刻他以为王晊是代太子来说话,这一声“微臣”不是对他王晊说的,而是对大唐太子说的。
“大人误会了。殿下不知道小人来找大人。”王晊道。
难道真的是一场意外?宇文士及不说话了,狐疑的眼神在王晊和远处的玄武门守军间来回逡巡。
“是小人要来找大人的。”
王晊知道,在聪明人面前撒谎只能自取其辱。能够位居庙堂的人没有蠢蛋,历朝历代都没有。
宇文士及仍旧盯着他,保持沉默。
“小人听说,大人差人来问过宇文颖在詹事府的底档,说要编族谱?”
“哼。”出人意料,宇文士及竟然用一声嗤笑来回应王晊。
“大人何故发笑?”王晊不解。
“莫说宇文氏没有修族谱的计划,就是有,宇文颖之流伤风败俗,岂可入谱?难道还要将他那些肮脏事铭之于石,传之后世吗?!”
“伤风败俗?”王晊脱口问道。“他是……做了何事?”
“你为何问宇文颖?难道两年过去了,太子想为武德七年的事情翻案?”宇文士及警戒心极强。
“不不不……”王晊连忙摆手。“确实有人来查过。如果不是大人,那就是别的人。只是太子与宇文颖素来无甚往来,在下只是好奇。”
“对死人好奇不是好事。”宇文士及面无表情的说道。
见他不肯说,王晊脸色一沉。“不久前,有人给太子下毒,多亏了在下冒死试毒救下太子。此时太子不愿声张,可是如果不慎走漏了风声,传到天子耳朵里,凭大人认为,天子会觉得是何人下毒呢?”
秦王,这个问题的答案长安城中三岁小孩都会回答。
“在下不想惹事,只是想知道,为何有人要找宇文颖的记录。如果大人刻意隐瞒,在下有理由怀疑,那追问之人怕是秦王。”
“有人突然来查死人的旧档,还有人给太子下毒。这些事联系在一起……”王晊拉长了声音,摆明了在威胁。
“一个沉迷妓女之人罢了,何必扯上太子殿下。”宇文士及松口。“他曾经在青楼鱼雁馆包养了色妓许芸儿,色迷心窍到变卖房产,惹得他夫人大闹官署。你愿意查,就去那查。”
“谢大人。有大人这样的忠臣,秦王有明主之福啊。”王晊行了个礼,将宇文士及的话记载了心里。
这时,小厮松枝喊道“老爷,车修好了。”
“不坐,走回去!”
宇文士及振袖转身,恼怒离去。身后,阴影中的敬君弘面无表情的望着他,没有东宫人的热情,也没有天策府人的恨意。
晚风袭来,王晊仍沉浸在刚刚的对话中。
这是他第一次实打实的和古人交锋,而这样的交锋,以后不知还有多少次。
幸运的是,这次他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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