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晊被带到显德殿时,太子李建成正在和太子洗马魏征在书房中议事。
与其说是议事,不若说是吵架。
“魏玄成……魏征!我跟你说多少次,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太子不光是君子,更是未来的天子,怎能被区区儒家几句话捆住手脚?天策府张亮被齐王审讯,秦王一众必定有了警觉,王晊中毒未久,如今又发现了此物,就是御前辩争,也是东宫有理!”
赵弘智听出他二人越说越急,先是摆手轰走了值守的内侍,接着在门外干咳了一声。
果然,书房里的争吵声仿佛被被吹灭的烛火,瞬间消失。
砰,房门打开,一个消瘦如刀的男人出现在二人面前。
“士明啊,你不是去帮令狐德棻给小王爷们……”男人刚一开口,便看到脸色苍白的王晊随立在门外,一把上前扶住。
“赵士明啊赵士明,让你照顾书臣,你就是这么照顾人的吗?”
赵弘智一并搀扶王晊,嘴上还解释着“魏大人哟,天杀我也不敢怠慢了殿下的功臣。实在是书臣他执意要来给殿下报平安。”
“魏大人……”王晊望着这个皮肤黝黑,胡须杂乱的大汉,没想到自己竟然正被千古名臣魏征搀扶着,连忙抽身行礼“见过魏大人。”
魏征一脸狐疑,伸出手被抵住王晊额头“书臣这是伤了脑子?为何一反常态?以前你进殿下书房和回家一样,不等传报推门就进,今天为何对我一个从五品下的太子洗马行上礼了?”
之前的记忆像是拼图的碎片一样慢慢浮现。王晊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短短第一视角的记忆片段,似乎他这双脚曾有几千次踏过眼前显德殿书房的门槛,有时带进了风雪,有时带进了黄叶。
“下臣……下臣也是自觉之前太过无礼,决意日后恭谨行事……”王晊话说一半,没想到魏征的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竟为他号起脉来。
魏征闭目不语,片刻后问赵弘智“张医监如何说?”
王晊回答“他说无碍,只是体虚。”
魏征点点头,有用犀利的眸子打量了一圈王晊。“气色虽不佳,可是脉相平稳,且有渐强之势。王书臣,你天赋异禀啊。”
说完,他抓着王晊便往书房里面引,大步流星间发出爽朗笑声
“殿下,书臣醒了,还能跑能跳的!”
王晊刚一绕过描绘隽永楷书的屏风,视线里便出现了一位身着赤黄袍衫,头戴平巾帻的中年男子。
毫无疑问,眼前之人便是大唐王朝的首任太子,时年三十八岁的李建成。
“殿下。”王晊史书中记载的礼仪下跪行礼,被李建成微笑着扶起。
“书臣,好些了吗?坐下说。”
李建成亲自扶着王晊坐上了连榻,魏征和赵弘智则各自搬了个杌凳,众人自然而然,唯有王晊被三人包围着,有些手足无措。
赵弘智为太子和众人斟茶,李建成端着茶杯,听王晊说了医监问诊的情况,欣慰的不住点头。
“大难不死,说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书臣啊,那杯毒酒本来是要谋害本宫的,那天要不是你拼死从本宫手中夺下,只怕显德殿此刻要张挂白幡了。”
魏征皱眉道“殿下慎言,小心传进内宫……”
李建成微微一笑,望向王晊“算上平刘黑闼那次的箭伤,书臣已经是第二次救本宫性命了。此番书臣想要何奖赏,不妨直说。”
自己定奖赏?我要你清空购物车,或者分我一半太子位,你办得到么?
王晊想了想,用病恹恹的口吻说道“臣所作所为单凭一颗忠心,没想过奖赏。如果殿下要赏赐,就请殿下勤政爱民吧。”
“以勤政爱民为赏……整个东宫,也就你此时此刻还想着天下百姓了。”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的晚霞。
“这两年,秦王那边逼的紧,齐王这边劝的更紧。东宫的文臣武将,似乎也都把如何挑起我兄弟阋墙当做争功所在。”
“殿下,臣等不是争功,而是秦王之心路人皆知,实乃大唐第一内患……”
魏征连忙要辩解,被李建成摆手止住。
“我知道,你们都是公心。可是你们不能忘了,这东宫和天策府不同,别人可以盯着篡位,可本宫是在其位,要谋其政。你们的公心在保住本宫,而本宫的公心呢?就在于保佑大唐,保佑大唐万民。这几年啊,书臣的话深得我心。书臣,你还记得吗?”
王晊听李建成要表扬自己,心知这是对他救驾之功的褒奖。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正好谦虚道“臣不过是略尽本分,远不及玄成、士明两位大人有谋国之论。”
“呵呵,你不必怕。今日没有外人。”李建成道。“你就是说了一个公字。一者,本宫是大唐的嫡长,更是世民和元吉的大哥,兄友弟恭,只要弟弟不逾矩,当哥哥不会先下手。天道公允,守住了这个本分,就是守住东宫的位置。前隋废长立幼殷鉴不远,这一点,父皇在两仪殿内看的一清二楚。”
“二者,谋权,关键在用人。而选人用人,必以政务职分相匹。如今父皇天下将天下政务悉委东宫,只要本宫谋政务本,必用人得当。用人得当,则天下归心。彼时天下英才尽入东宫,天策府就是有为乱之心,天下无人影从,一上将即可擒之。”
赵弘智听着李建成的话,面露忧虑道“殿下,道理如此,只怕秦王不会坐以待毙。臣下听闻圣上有意让秦王经营东都,倘若如此,那无异于放虎归山。那时秦王只要扼住潼、函两关,则关东诸州与长安首尾不能往来,天下可就又要大乱啊。”
“是啊,裴相日前透过话,父皇是有此意,只是尚未决断,还在征求裴相和封德彝等人的意见。”
太子说着,和魏征眼神一对,似是有了主意,转头对赵弘智道“士明,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草拟一封奏疏,就说两都官道残破,请旨意封关修路。想必拖住父皇,此议应当不了了之。”
赵弘智领命,起身要去扶王晊,却被微言轻轻挡住。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明白太子是有话要单独和王晊说,便悄悄退了出去。
书房里少了一个人,王晊却觉得仿佛变换了一个季节。
空气冷的吓人。
“书臣,既然你身子已无大碍,此间有件急事,只能托付你去办。”
太子的语气与刚刚大谈天道公允的样子判若两人。
“殿下所命,王晊无有不从。”
太子低头饮茶,没有看王晊,目光盯着碗底,幽幽说道
“东宫内,有秦王府的细作,你中毒一事定亦与这事有关。半个月内,为本宫找出此人。”
秦王府细作,那不就是我吗?!!!!王晊突然惊出一身冷汗,猛然,魏征的手一把按住他肩头。
“别慌,这有证据。”
王晊低头,只见魏征递来一枚铜制符契,符契的外形是一条被从脊背处一刀劈成两半的鲤鱼。
铜符的尾部,系着一张写有朱字的细绢,王晊仔细辨认,随口念出上面的六个字。
“文干反,保东宫。”
而宫字的右下角,盖着太子李建成的金印。
“这是太子殿下唆使杨文干谋反的手谕。”
夕阳散尽,魏征的脸和太子书房一同坠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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