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过奖了。”我也不知他这话是诚心实意还是反话,不敢蹬鼻子上脸地说早前你替我选的都是不是好东西。
沈重从鼻子里挤出个“哼”,又道“成亲之日,你便从沈府出去吧。”
什么?我微微皱了皱眉“萧何已经安排好了,从陆府出,因为陆先生养了我这些年,京中的人也都知晓。”
“胡闹。”沈重在案几上重重一拍“你姓沈,不从沈府出去像什么话,外人还道我亏待你。”
其实我私心是想从陆先生那里走的,但是也用不着同他闹得那般剑拔弩张,我想了想道“此事一直是萧何操持,再改动我作不了主,不如你去同他说吧。”
沈重端着茶碗的手一顿,似乎是在做权衡,须臾,沈重道“行,一会儿我去说。”
这一趟没吵起来我甚幸运,不紧不慢的从正门回了陆府,又转而从后门坐马车急匆匆往俞居跑,定要赶在沈重去找萧前先通个气。
然而还是没能赶上,下车时听说沈重已经到了,此刻正在正厅同萧何喝茶。
俞居正厅两侧是两间偏厅,正厅两侧摆了屏风,而屏风后有扇不起眼的小门。
我从偏厅的小门摸进正厅,躲在屏风后透过雕花镂空的小孔偷看,未免走路发出声响,还专程将鞋脱了,只穿了双白袜。
萧何坐在正厅上首,沈重刚好在我对面,不过有屏风挡着他也看不见,不知道他们前面谈了多少。
萧何若有似无朝我的方向扫了一眼,又迅速移开,抬手道“沈大人请。”
沈重呷了口茶,道“此次的事,还要多谢萧公子,若不是公子相助,我恐怕很难洗脱嫌疑。”
萧何淡淡道“沈大人客气了。”
怪不得之前沈重说我罩的这个夫婿还不错,原来是萧何将他给捞出来了。
沈重又道“我这个女儿,自小想法就与旁的孩子不同,我是舍不得她嫁啊,硬生生将她留到了十八,本想再留两年,谁知我进了都察院,你们已将事情定了下来。”
说完摇了摇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抬眼看萧何的反应。
我不禁有些讶异,我一直以为我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是从陆言那儿学来的,如今看来,还是从沈重处先天带了些天资来的。
他这胡编乱造的功夫也算不浅,上回萧何带我走时可不就是因为他让我嫁七殿下么,我都差点被他卖了两回了,亏他说出口竟也不脸红。
萧何正端着这茶盏,用盖子撇着上面的浮沫,低垂的眉眼看不见情绪。
有个人貌似很着急,沈重见萧何不说话,清了清嗓子道“这婚事既然已经定下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说什么,只是……”
他微微一顿,继而板起脸道“沈家人理应从沈府出嫁,这一点,想必未来姑爷不会阻拦吧。”
萧何将茶盏“嗒”的一声放下“沈大人想必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忘得快,你同沈汐应当早已断绝父女关系了吧。”
沈重当是没料到萧何一点面子也不给,说得如此直白,抬手在桌上一拍,吹胡子瞪眼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夫妻还床头吵架床尾和,这血缘是不争的事实,父女之间的气话如何信得!”
我发现沈重这人特别爱拍桌子,且从这拍桌子的力道便能看出对方的份量,比如同我说话时是重重一拍,而萧何面前他这一巴掌倒是轻了许多。
萧何面色淡定道“我以为沈大人一言九鼎。”
沈重被他这么往高台上一架,顿时有些下不来台。
萧何这人对外不大爱笑,就算笑起来脸上也带着丝丝冷意,而不笑时更是不怒自威,而今他微微眯起眸子看着沈重,那眼神,相当的怵人。
沈重噎了半日,断胳膊没拧过萧何的大腿,拂袖走知乎也。
待沈重的身影在庭院中消失,我正准备走,萧何抬手在桌上敲击了两下“出来吧。”
我只好从屏风后慢悠悠的挪出去,没等他开口便笑嘻嘻的夸赞道“我就怕你同意我从沈府出嫁,准备事先知会你一声来着,没想到你这么上道。”
萧何垂眸扫了一眼,问道“怎么不穿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兀自失笑。
他将我按在适才他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道“在这坐着。”然后绕过屏风进了偏厅,进来时手里拎着一双绣鞋。
他蹲在我面前,一边替我穿鞋一边笑道“你如今是学聪明了些,偷听也知道脱鞋了,只是下次还需要注意一点。”
“什么?”
萧何站起身,侧头看了眼屏风的方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屏风离他的距离甚远,从他这个角度望去,正好能看见偏厅的小门,那方才我进门的一举一动也都在他眼里。
失算失算。
我想起刚才沈重说的话,问道“沈重是你救出来的?你是不是又许了半个国库出去?”
萧何身旁一张椅子上坐下“沈重不值钱,我没替他添一笔罪证便不错了。”
“那你还救他。”我嘟囔道。
萧何长叹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四处求人?既然要救他,为什么不来同我说?”
那个,我其实是不想给他添麻烦,岔开话题道“你怎么把他救出来的?”
萧何道“景俞的生意遍布大周,当年沈重购买粮食的数量不小,能一下出手那么多的放眼大周没有几人,那人从景俞手中购粮,运到锦州后以四倍价格卖给赈灾的沈重,账本不难找。”
复又问道“你既然想救他,为什么又不愿从沈府出嫁?”
我埋头看着衣料上的花纹,伸手扣了扣“他生了我,想救他是于理,但是于情,我不想原谅他。”
萧何看着我,一脸若有所思“你八岁前,是不是过得很苦?”
我微微愣住,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此事说来话长,怎么想到问这个?”
八岁之前几次三番死去活来,令我对对沈重的亲情消失殆尽,儿时的阴影,长大后再难过去那道坎了。
萧何目不转睛的看着我,道“没关系,成亲后,从你记事起,到我遇见你,可以慢慢说给我听听。”
……
我曾答应过陆言,待我成亲时要找一位会作画的夫君,替我画一副身着嫁衣的画,是以我旁敲侧击的问过景俞和连殇,都说没见过萧何作画,大约是不会。
而新婚之夜也不能往新房里请一位画师,否则说不定人家以为我是要请他去画春宫,我丢不起这个人。
最好的办法便是我自己画,前头说道我是个草包,琴棋书画只能说略懂,而这个略字略得有些过分,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意思。
于是只好请了位画师在家中教我,画师是三更出去替我寻的。
这位老先生脾气很好,头一日他教我画竹,我画成了一窝杂草,老先生说“唔,不怪你,女子恐不适合画这般高风亮节的事物。”
第二日他教我画兰,我还是画成了一窝杂草,老先生又说“兰花品性高洁,我瞧你性子活泼,明日便教你画些可爱的。”
第三日待我画完给老师傅看,他捋了捋胡子,十分满意道“今日这乌龟画得不错。”
我说“师傅,我画的是驴。”
老先生胡子抖了三抖,咬牙夸我“日渐精近,画的东西已能看出模样了,很有些天分在。”
从小到大,除了这副皮囊常被人夸赞外,别的什么,我想想,大约也就是夸我饭量比较大,吃嘛嘛香了,还从未有人在艺术这一方面给过我鼓励。
所以成日被他这般夸赞,我学起丹青来更是如鱼得水,每日的稿子能摞两摞,直到五更哭丧着脸同我说,我这些日子用的纸都是剡藤纸,一张够换寻常人家好几日的口粮。
差点没把我心疼死,于是后半月我基本上都是每日只画一张,力求精益求精。
成亲这日,天刚刚亮出鱼肚白,我便被拖起来梳妆,尚且没有我要出嫁了的觉悟,许是与萧何太过熟悉,总觉得成亲也只是挪了个地方而已。
大红的绸缎嫁衣,阔摆广袖,衬得束了腰封的腰更加纤细。
时至今日我才仔细瞧了瞧,衣襟袖口以金线缠绕出繁复的花纹,裙摆上绣着牡丹与鸳鸯,那牡丹的花蕊皆是以珍珠代替,鸳鸯的眼珠也嵌的是蓝色的宝石,外罩一件烟纱的霞披,逶拖在身后三尺有余。
而霞披也不是单纯的红纱,而是以金线绣了孔雀,每一只孔雀形态各异,像是下一秒便要振翅欲飞。
长长的头发绾成发髻,凤冠上珍珠帘卷,璎珞垂旒。
不得不说,萧何的品味极好,只是这凤冠极重,压得我脖子险些断掉。
我抬手扯了扯,立刻被玉秀按住“小姐别碰,仔细弄乱了又得重梳。”
“可这也太重了。”我揉了揉脖子。
芬儿笑道“漂亮就行,多穿一会儿就习惯了,一生也就这一回,忍忍吧。”
我本想说谁说只能一回,二回三回也不是不行,想想这也太受罪了,还是就这么一回罢。
按大周的习俗,婚典颇为繁琐,须得折腾两三个时辰,萧何精简了流程,我只需要拜个堂就行。
我住的归宁苑离陆府大门颇远,因而梳妆完毕我需要先去正厅候嫁,免得耽误时辰。
我拎起厚重的裙摆走了一段,芬儿便在身后念叨“小姐,您是去嫁人的。”
是不是嫁人我自己不清楚么,安能让她来提点我,芬儿又道“您能不能走得矜持些,这架势不像是去嫁人的,倒像是去吃席的。”
我“……”
在正厅坐了一会儿,外头骚动渐近,应当是接亲的队伍到了。
芬儿忙为我盖上盖头,等人近了,一股淡淡的青竹香袭来,我垂下眼,看见一双玉履停在我跟前顿了一顿,然后将我打横抱起。
吉服又重又厚,这样的天气穿,着实在是一种折磨,在屋内还好,一出门便被烤得灼热,微微开始冒汗。
好在萧何走得不慢,很快便将我塞进一顶凉爽的轿子里,我掀开盖头,发现轿凳下也放置了冰块,怪不得这么凉快。
只怕是要辛苦轿夫了,还以为我这位新娘两百来斤。
八抬大轿离地,轿外唢呐声鞭炮声一同响起,接亲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的往俞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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