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董仲舒屋外
褚大跪地稽首,痛哭流涕,道:“请董师出手,救救明哲贤弟吧。若君不施救,他几乎十死无生啊!”
“师尊,弟子拜请!”褚大稽首再拜。
“唉。”房间中传来一阵幽幽声音,声音沧桑,似饱受磨难,“为师已经退出政坛多年,早就已经不问世事,此事,恕吾无能为力。”
“师尊,君在政坛经营多年,若发话,想必诸位师兄弟、旧识皆会帮扶一把,届时,贤弟他必定会有一线生机。”
屋中的董仲舒不断的叹气,对门外的褚大解释道:“褚大,汝可知为何为师到现在还没有让汝踏入政坛?”
褚大俯首在地,道:“弟子不知。”
董仲舒突然笑了,他看着未央宫的方向,解释道:“汝不曾体会政坛之上的交锋,其凶险比诸子百家之间的攻伐还要惨烈百倍。”
“为达到目的,众人皆不择手段,为扬名立万,不惜好友相残,弟子视师为寇仇。”
这是他亲身的体会。
什么好友知己?
若不是主父偃在拜访自己的同时,趁机偷走自己的著作,自己岂能沦落到这番地步?
岂能和曾经寄托了希望的大弟子反目成仇?
他也想在政坛上有一番作为,也想执政一方。
然而,一切都不可能了。
这一段时间,董仲舒亲身体会到当年尼父的无奈与悲痛。
一切的根源,皆在朝堂争斗。
“汝不曾学习其中的利害得失,也不曾学习如何处理其中的关系。”董仲舒似乎在喃喃自语,又似乎是在告诫褚大,道:“吾将至天命之年,能为儒家所做的事少之又少,而汝不同。汝继承吾毕生所学,能力又在逆徒之上,儒家未来扛鼎之人,必有汝之席位。”
“吾不让汝提前进入政坛,只为让汝厚积薄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褚大叩首,道:“不明师尊良苦用心,弟子甚感羞愧。”
“汝恳求之事吾也有所了解。此子为天下苍生,大开仓廪,饱百姓之腹,吾感之,敬之!从此子身上,吾仿佛看到了昔日战国诸子奋不顾身,为百姓而争的画面。”
突然,董仲舒话风一变,眯着眼睛,冷声道:“然,其不听君命,违背人伦纲常,乱朝堂之政,坏军国之事,实乃大罪!当诛!”
虽然他很欣赏白明哲,数日之前有意将公羊学派的未来交给这个年轻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不能相救。
一旦求情,那么无疑是在否定自己前半生的心血。
正是因为自己提出三纲五常,迎合了刘彻的大一统,儒家才得以兴盛。
而三纲五常之中,最重要的就是君为臣纲!
白明哲之行为,毁坏纲常礼教,若尼父在此,定然会再一次上演诛少正卯的戏段。
他没有亲自上书,请求刘彻将白明哲下狱,已经很给面子了。
如今寄托了自己生平心血,曾经被视为除吕步舒之外,儒学第一继承人的褚大竟然为之求情,这让董仲舒深感愤怒。
乱臣贼子,异端之行,岂能令圣人网开一面?
褚大哀鸣道:“师尊,三思啊!”
房间中的董仲舒摇摇头,道:“大,汝未经历官场之事,所思所想还是太过稚嫩。若胡师在此,断然会直接棍棒加身,将汝打醒。此事涉及吾儒家几百年之基业,若贸然参与,诸子百家趁此反扑,汝让吾如何面对黄泉之下的子夏先生?如何面对昔日的儒家诸子?”
作为子夏的六传弟子,孔子的七传弟子,他必须为儒家未来考虑。
其一举一动,关乎儒家未来。
褚大抬起头,凝视屋中那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道:“师尊,仲尼曰:君犹舟也,人犹舟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
“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今白明哲贤弟为黎民百姓,调函谷关之粮,救济代国百姓,甚至以杀人成仁之志,布恩施于天下,此乃王道也!”
董仲舒没好气的说道:“哼!王道?其既非尼父,又非君王,又何谈王道?若仓廪不开,粮食运送至北方战线,在诸位将军的带领下,吾华夏故土定当收回!”
“嘎吱……”董仲舒起身,打开房门,看着跪在屋外的出发,凌然道:“官不官,臣不臣,三代以来,有何王道至于斯?”
公羊的王道观念,和谷梁不同,他们认为,三代之后、第四代来临之前,至高的王道当为孔子!时王之流,仅为假王。
他摸着褚大的头,语气甚哀,“原本吾以为,汝此次跟随白明哲前往雁门会有所收获,没想到,目的地还没到达,汝竟然会先忘记儒家精髓。唉,吾对汝很失望!”
褚大俯首在地,不敢抬头,道:“弟子知罪。”
董仲舒调和了一下自己的心态,将愤怒压制,诚恳的说道:“褚大,汝心境不平,还是应该多熟读经典,从中领悟诸子之奥秘。否则,吾怎么放心将偌大的儒家交付与汝?”
褚大流着泪,跪在地上,颤巍巍的说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自幼以来受到的教育,导致他不能够反抗恩师的教导。
所以无论董仲舒说什么,他都要听从。
不过即便如此,他已经做好了与白明哲一同赴死的准备了。
“哒哒哒!”
“哒哒哒!”
忽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一名家仆捧着一卷竹简,大声喊着:“博士,博士,卫侍中信件!”
“卫侍中刚才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件!”
“卫侍中?他送信干什么?”董仲舒眉头一紧,抬起头,望着跑步前进的家奴,“速速拿来。”
“诺!”
家奴跑到董仲舒身边,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将竹简呈上。
“哗啦。”竹片展开,董仲舒双手捧读。
竹简上的内容很少,仅仅用了一分多钟便读完了。
这一分多钟的时间,董仲舒眼睛从眯着变成圆滚滚的,表情从冷漠逐渐变得凝重。
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呼!”
褚大抬起头,小声询问:“师尊,卫侍中所为何事?”
董仲舒猛的睁开眼,凝视着眼前的这一个弟子,询问道:“褚大,吾问汝,寻吾之前,汝所在何处?”
“回禀师尊,在此之前,弟子曾前往卫侍中府邸送信。”褚大如实相告。
“好!”董仲舒点了点头,并且鼓鼓掌,“好!”
“咚!咚!咚!”
褚大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师尊,弟子可有错误之处?请您训诫!”
“不!汝做的很好!”董仲舒咧开嘴,笑了。
褚大顿时心生疑惑,道:“师尊为何……”
“汝可知信件的具体内容?”
褚大摇摇头。
董仲舒将卫青派人送来的竹简交给褚大,“汝读一下吧。”
褚大脸上疑惑神色不曾消失,捧着竹简,毕恭毕敬的开始诵读。
当看到三行,他眼睛直了,失声道:“这……!”
董仲舒哈哈大笑,道:“哈哈,汝也很惊讶吧。璞玉,璞玉啊!吾后悔了!此子对吾儒家的影响,远远超出吾之预料!有此之言,放弃吾儒家现有地位又如何?倘若此子家入儒家,说不定有生之年,吾可见证新的诸子的诞生!”
“诸子百家又如何?吾儒家昔日不惧,今日亦不惧!”
董仲舒双手交叉在衣袖之中,用情绪高昂的声音,一字一顿,对着远处大喝一声:“道、法、墨、名、杂、农、纵横、兵、医等诸子百家,今日,吾便代表儒家,正式向尔等宣战!”
褚大眼睛都红了,他呼唤一声:“师尊!”
董仲舒大笑几声:“如汝所愿,吾豁出老脸了,此子,当保!”
话罢,他立刻转身回到房间,准备书写奏折,向刘彻请命。
刚刚提起笔明哲,他忽然抬起头,对着外面喊道:“褚大!”
褚大捧着竹简,快步前进屋内:“弟子在!”
“汝速速将竹简之主要内容抄写下来,传阅给诸位师兄弟。”
“诺!”褚大毫不犹豫,立刻疾跑而出。
“哈哈哈,好一个小子!”董仲舒一边书写,眼中不断闪烁着璀璨光芒。
刚刚卫青送来的竹简内容很简单。
除了位于最前方的寒暄称呼,以及最后的拜别之言,其他的皆是摘录自白明哲的信件。
白明哲在信中提到的东西很简单,并不是请求卫青救命,仅仅是提到了为人之法则而已。
……
牛马走白明哲,再拜言:
卫侍中足下:今草民违背陛下本意,私开仓廪,绝攻击匈奴之良机,断诸位将军之军功,实乃万恶不赦之大罪。
然,平阴之地,乃至天下郡国,受今岁螟虫之灾者不可胜数。
开函谷仓廪,调粮入代,死吾一人;不开仓廪,亡天下之人。
吾闻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明哲无能,只有微薄之力可用,虽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却可给天下黎民百姓一线生机,给大汉一线生机。
秦亡于暴政,汉不可重蹈覆辙。
若百姓走投无路,再一次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则为时晚矣!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即使梏加于身,刀临于颅,明哲亦不悔!
……
白明哲所言浩然正气,直接触动了董仲舒内心深处的灵魂,尤其是那一句人固有一死的感情抒发,宛如大道之音,直击心灵。
他一生当中,所追求的,不正是浩然正气吗?
若儒家之人皆拥有浩然正气,天下宵小,诸子百家,还有何惧?
浩然正气自孟子始,如今是它弘扬的时候了。
虽然卫青没有提及让董仲舒帮衬一把,但是送信来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有心怀天下苍生之人,让自己看着办!
“仲卿,君出身低微,知百姓之苦,吾岂能落后?”董仲舒喃喃自语,“既然君已送信前来,那么吾便助君一臂之力,将此子之信送于胡师!有吾儒家二人在,陛下应该会网开一面。荀子之印,终究选对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