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建平手持帛书离开后大约三刻钟,冯驹敲响了紧闭的房门,“白公,平阴县县长求见。”
因为平阴县人口不足一万户,所以,此地长官只能称呼为县长,而不是县令。
白明哲立刻整理好衣衫,打开了房门,“汝先请县长到平阴驿小厅,吾一会儿就到。”
“诺!”冯驹退出去,立刻去通知。
“咚!”房门再次关闭。
白明哲立刻走到木塌旁,将自己绣衣御史的官服拿出来。
他作为长安派出来的御史,在会见地方行政长官的时候,必须要衣着整齐,显示朝廷威严和风范,而衣服的穿着,有严格的规定。
西汉总体承接秦制,官服清一色的黑,宽袖束腰。
对一般的服装,并没有什么禁例,只有一点不被允许一般人不能戴刘氏冠。
刘氏冠,是刘邦当亭长时用竹皮自制的一种冠。所谓:“爵非公乘以上,毋得冠刘氏冠。”
西汉遵循秦创立的二十级军功爵制:公士、上造、簪枭、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驷车、大庶长、关内侯、彻侯。
没有第八级,根本无权佩戴刘氏冠。
在西汉时期二百年之中,服饰皆实行“深衣制”
颜色方面,除了上朝穿的是黑色之外,按季节不同,春青,夏朱,季夏黄,秋白,冬黑。
按理说,现在处于秋季,白明哲应该穿白色,不过,他拿出来了黄色的衣服。
刘彻即位之后,将刘邦的水德改为土德,而五行之中,土德为黄色。
他穿黄色衣服,彰显的是大汉皇室的正统地位,彰显自己效忠的是皇帝刘彻!
对线铜镜将衣服、普通发冠整理完毕,他推开房门,向平阴驿小厅走去。
他抬头挺胸,使自己保持着威严的状态。
靴子将地面踩得“咚!咚!咚”作响。
他出了房门,下了楼梯,向左侧走了大约二十几步,便到达了小厅。
推开门,映入眼前的是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
白明哲笑着喊道:“平阴县长,吾来也!”
中年人急忙起身,拱手作揖,“平阴县县长陈尊,见过上使。”
白明哲亦拱手作揖,笑着说道:“县长客气了,君与吾皆为陛下效命,并无上下之分。”
县长铜印黑绶,秩六百石,官职并不比他低。
“陈公请坐。”白明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陈尊再次跪坐之后,他也跪坐下来,“敢问县长,突然拜访,所为何事?”
陈尊苦笑一声,再次拱手,“上使,实不相瞒,吾此次前来,有事相求。”
白明哲身板挺得更直,严肃地说道:“请讲。”
“上使,敢问代国被螟虫洗劫之事,陛下知否?”
白明哲歉意一笑,“抱歉,这个本官不清楚……若是代王禀报长安,陛下理应知晓。”
“唉。”陈尊叹了一口气,眼角流出几滴眼泪,“白公,实不相瞒,在八月之后,螟虫泛滥,庄稼收成极差。在十税一之后,百姓根本填不饱肚子。若是再这样下去,必定会饿殍遍地,尸横遍野,大量的百姓流离失所。”
“三年前黄河决口,濮阳附近的灾民皆涌向代国边缘。吾等奉代王之命,聚集粮食,赈济灾民。然而,三载已过,黄河决口非但没有治理成功,反而被淹没的地区越来越大,灾民越来越多。”
“三年前,马邑之围亦在代国发生,大汉十几万军队的粮食,皆由代国供应。虽然代国处于中原边缘,产量尚且可以,但是为了支撑那一场战争,文景二帝时期积累的粮食几乎消失殆尽。”
“就在今年正月,雁门西南又发生黄河决口事件。陛下发卒万人治理黄河,代国奉长安之命,运输官仓粮食超千万石。如今数月过去,粮食几乎消耗殆尽,甚至,太原郡各地大量的仓廪出现空仓!”
“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不出三个月,太原郡的粮食将会消耗殆尽。若是螟虫之灾持续扩大,太原郡官仓无充足的粮食,百姓该如何度过这个寒冬?”
白明哲脸色微变,惊呼一声,“灾情竟然这么严重?黄河三年泛滥,竟然使代国官仓出现空缺……君可否禀告代王?可否派人前往长安,通报陛下?”
陈尊叹了一口气,道:“代王之处吾已经派人通知……至于长安,也派遣过专门人士。然而,皆无回应。”
白明哲沉吟一声,询问道:“君可知吾大汉发生螟灾的范围?”
陈尊犹豫一会儿,才说道:“这……略有所闻。”
“请君明言!”
“唉,好吧。”陈尊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知道的情报说出,“根据消息,螟灾范围极广,不仅仅是代国,梁国、长沙国、淮南国亦有灾情。至于代国之外灾情的严重程度,下官并不知晓。”
“嘶!”白明哲倒吸一口凉气,惊呼一声,“竟然如此严重!”
他也许明白为什么代国、长安都没有给回应了。
若是全国范围都出现了灾情,那么,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供给他国。
大汉主要的粮食产地为中原地区、川蜀之地。
如今中原地区的梁国也有虫灾,他们自顾不暇,怎么可能分粮食给别人?
至于川蜀的粮食……想要运送出来,还不知道要到哪个猴年马月呢。
白明哲用手指敲了敲案几,沉声道:“君可知雁门郡仓廪粮食是否充足?若是可能,吾可以修书一封,请代王征调雁门之地的粮食,赈济灾民。”
他原本以为陈尊会因为自己修书一封,开心得蹦起来,可事实完全相反。
陈尊竟然尖叫一声,疯狂地摆手,“不可!万万不可!雁门之地的粮食不可动!”
“不仅仅是雁门,平城、北地、陇西等地的粮食都不可动,这是文帝留下的规矩。若是边关粮食减少,军心势必会下降。若是匈奴人趁机进攻,如何抵挡?哪里的粮食都可动,唯独边关不可动!”
白明哲犹豫不决,“君言之有理,但,总不能放任百姓活活饿死吧?短时间内,匈奴不会发动大规模进攻的。只要明年收获充足,完全可以再补偿雁门。”
“不行!哪怕是饿死,吾平阴县也不会接纳雁门的粮食!况,本次螟虫之灾,雁门之地也不好受,他们的粮食勉强支撑而已。”
白明哲叹了一口气,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明哲所提君皆不同意,君言有事相求……敢问,君打算怎么办?只要能够令百姓度过寒冬,明哲愿全力以赴,帮助陈公!”
明眸闪烁,陈尊咬了咬牙,说出自己的计划,“下官希望白公修书一封,请陛下允许征调函谷关附近仓廪的粮食!自七国之乱后,函谷关军仓积攒粮食几十载,其数量,一定可以支撑代国百姓度过这个寒冬。”
白明哲忽然一笑,“函谷关!君所图非小啊,这可是长安的外屏障!”
陈尊口中的函谷关并不是公元前115年修建的汉代函谷关,而是春秋战国遗留下来的秦函谷关!
作为天下第一雄关,函谷关是大汉中央与诸侯国的天然屏障。
自古以来除了匡章、刘邦、项羽之外,再也没有人攻入秦函谷关。
当年的七国之乱,诸侯王直接打都不打,他们知道,以他们的能力,函谷关打不下来。
在听到陈尊打函谷关主意的时候,白明哲惊讶的心脏都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用右手摸着自己的下颚,呢喃一声,“虽然陛下不一定同意,不过,照目前来看,这恐怕是最好的办法了。”
赈济黄河灾民、支持马邑之围,官仓的粮食肯定消耗的差不多。如果想要征调粮食,肯定要动用军仓。
距离代国最近的大型军仓,一共有十座。
分别是河东、河南、函谷关、上党、北地、太原、上郡、雁门、晋阳、平城。
如今河南、河内、上党自身难保,更别说提供粮食了,而其他的几个,除了晋阳之外,都是屯兵重地。
若是从军事重地调兵,估计还没等着刘彻回复,先让那些持刀将领大卸八块了。
所以,从驻军以及守将来看,从函谷关调粮,成功的可能性最大。
白明哲用牙齿咬了咬嘴唇,道:“敢问,除了代国之外,其他的郡国,依靠自己的粮食,能够撑过螟灾吗?”
陈尊咬咬牙,道:“白公,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陈尊激动地说道:“若是君请陛下调函谷关粮食支援代国,代国一定可以撑过灾情,但其它的郡国,除了梁国之外,真的不好说。若君凭借绣衣御史之职直接从函谷关征调粮食……可活数十万人。”
白明哲眼睛一眯,道:“君此言何意?”
陈尊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明说:“是这样的,今年雨水充足,根据过往经验,将会是一个寒冬。各地官仓粮食不多,除非全国各地皆放军仓之粮,否则,很多绝收之县的百姓撑不住这个寒冬。”
“而在没得到陛下命令之前,地方官员擅自放粮,要夷灭三族,哪怕是诸侯王也不行!整个天下,除了陛下之外,唯有君这个绣衣御史拥有放粮之权!”
绣衣御史,代皇行事!
现在,除了皇帝,天下只有白明哲掌放粮之权。
白明哲忽然感觉内心沉重,精神有些恍惚,“卿的意思是……希望吾登高一呼,告诉天下官员,开军仓,救百姓?”
如果真的这么做,天下势必大乱不可。
到时候,估计自己还没有和郑当时汇合,就被来自长安的中尉甲士捉回去了。
刘彻最反感有威胁他的人存在,若是真的通知天下开军仓,夷灭三族只是最轻的处罚。
陈尊拱手,“君说的对错参半。下官的意思是,君直接征调函谷关的粮食,运送至代国。届时,先例一开,天下郡国断然争相模仿,打开军仓。最后,百姓可活!”
“吾懂了,触一发而动全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白明哲轻声说道,“君这个方法,相当巧妙,不过,吾还需要考虑考虑。”
“白公!”陈尊忽然起身,走上前,俯首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天下百姓存活,皆在君一念之间。”
不知何时,陈尊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的声音,令白明哲内心沉重,“实不相瞒,若是君不来,下官也打算开军仓,救济百姓。只是,仅能活平阴县一城百姓耳。”
“君与下官不同,吾仅仅地方一介小官,君乃监察天下之至官。若君行动,天下百姓可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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