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过与刘盈的母子不和,现在是万分看不下去子嗣不孝其母。她咬咬舌尖让自己在秦宫内清醒些,这可不是她一言九鼎的长乐宫。
“不知大王为何要说关中雅言,不说晋语?听闻王上八岁才入秦,想来晋语应该说的不错?”吕雉却没有直接说原来的话题,跳到另外一点。
“秦国上下皆学雅言,寡人自不能例外。这与王太后事有何关连?”秦政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这样问,还是说出了缘由。
“王上从赵归秦,想必被本国贵族耻笑,才练成雅言。王太后一弱势女子,在秦无乡音可闻,无家族可亲,王上忙于学习政务。却置惶恐不安王太后不顾,敢问王太后可曾要王上多多陪她?”吕雉从自身经历多多少少也能猜想到,赵姬在陌生的秦宫中是怎样战战兢兢适应,“何况传闻夏太后不喜王太后,以其出身低劣,献美人于庄襄王得长安君。后宫无亲信之人,华服美食又怎能安抚她?”
秦政不得不承认,他当时一力想要证明自己,的确忽略母后颇多。他紧紧抿着唇,袖中的手握成拳,有些沉默没有出声。
吕雉看秦政不复之前的傲气,又接着说:“王太后早年出身甚低,辗转贵人之间,见识颇短,即便到秦宫亦未得人教导。得一俊俏男子哄骗,无论真假都足以让其欢欣鼓舞,又何尝只是她一人之错?”
秦政想起自己对母后的疏漏,背对吕雉颤抖着身子眼中流下了泪水。吕雉有些欣慰的看着眼前人真情流露的时刻,她忽然觉得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她自己与盈儿前世缘浅,本应紧密相连的两人,最后如同陌路,此时看着眼前人,有了悔过之心她不禁也喜极而泣。
秦政毕竟已经成年,稍稍哭泣一番,就克制自己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到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吕雉反而诧异万分。这下子他可头痛了,之前即便芝芈抱着扶苏给他看,扶苏也往往是笑着的。在他面前敢哭的人除了那些惺惺作态欲求恩宠的女子还真没几个,而且那些人姿态甚美,哪像眼前之人鼻涕眼泪一把,简直太失礼了。
被秦政惊异的盯着,吕雉的哭声终于渐渐止歇了,她不客气的接过秦王政递给她的手巾,先擦了眼泪,又擦了鼻涕。然后用通红的眼睛看秦政,用手捏着叠好手巾的一角着哑着嗓子问:“不知王上还要否?”
秦政皱眉看着眼前不讲究的人,摆摆手;“寡人赏赐给你了。你可要放回家好好供奉起来。”
吕雉控制不住笑出了声,稍歇之后才解释:“殿中风沙略大,竟让王上与我迷了眼。”
秦政哈哈大笑,真是未曾见过如此有趣的人,虽然这样说一个女童稍显奇怪,但事实的确如此。她勇敢机智,又口舌出众,像极了之前一位同样年少却能力出众的人,只是先前那人被嫪毐所惑,现下也应魂归大司命了吧。
“殿内风沙的确略大,打扫之人当罚。”秦政顺着小人的玩笑话打圆场,“只是先前寡人放言,敢说王太后事,戮而杀之。现在要迎回太后,实在愧对之前谏臣。”
“谏臣自当劝谏君王。为君王死谏之人,置生死于度外。愿王上嘉其死后哀荣,如此臣下才会归心。况且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若学郑伯,实在落了下乘。”她稍稍停顿才又复言:“我之所以不甘示弱,也想考验一番大王胸怀如何,若大王胸怀大志,海纳百川。我才能不负他人之托,传言给王上。若大王沉迷不悟,以小失大,我也不能助大王轻得韩魏之地。”
秦政有些怀疑的看吕雉,不太相信:“如今可见识了寡人的胸怀?不知是否可以道于寡人?”
吕雉差点崩不住翻了白眼,自己才刚刚说了要给那些谏臣死后哀荣,他转眼就忘了:“请王上派人收殓大臣尸首送归其家,安抚其家人。另外请大王速速迎回王太后,示臣民以孝,安臣民之心。最后请遣在外焦急等候的我父归家,说我已无事。”
秦政拍拍大腿,向外喊进了宦人。宦人以为要像以前一样将进谏之人拖出去斩了,那人双手挟着吕雉就要出去。秦政黑着脸制止了他,在吕雉直直盯着他的视线下,面上真是挂不住。他将两件事交待给宦人,让他去传人做。
吕父忍不住在门外侧身伸头打量殿内,发觉女儿还安好,才松了口气跟随者宦人离宫。吕雉看吕公安心离开又转回头冲秦政说:“如今王上不若速速迎回王太后,再听我言。”
秦政笑着说:“你这人,既然亲自说动寡人迎母,不若跟随我一同前往。寡人车架甚大,可以路上边走边说。”
吕雉无法终究被秦政带上了车驾,秦政说风就是雨,想到对母后误解颇多才造成这场惨剧,真是一刻都等不下。
咸阳臣民就这样看着秦王车架浩浩荡荡又急匆匆往西而去,他们这次倒是不知道秦王又要去做什么议论纷纷。有些六国探子四下传播谣言说:“秦王西去弑母,非人子。”
秦政出巡前早已将国务拜托给了昌平昌文两人,经过蕲年宫事变,他很是相信两人。这一次出巡车架不比上一次多,主要是少了官员的随侍,护卫倒是多了不少,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叛乱。
“王上的车架果然非小民可比,舒适非常。”吕雉躺在软塌上,来回打了几个滚情不自禁的叹息说。
秦政看着惫懒的女童真是无话可说,难道还要在怪罪一个孩子嘛?虽然她言行举止都不像孩子,自己带上的车,也只能忍着。
“你以区区女子之身却能力出众,可惜不为男儿。”秦政看着她舒适的躺在榻上惋惜道。
吕雉本不想多说,身体有些疲累,已经昏昏欲睡,听到秦政这样说迷迷糊糊反驳:“何其迂也。商君曾言‘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而今我能力出众为何不能为官?我难道比那些进谏失败的大臣还差?我愿为当世妇好,让女子知道自己除了生儿育女,只要有功于国便能出将入相。”
她越说越困,最后几句已经变成了轻声呢喃,若不是秦政靠近了她的嘴唇,他几乎听不到她吐出的最后几字。
秦政倒是好像听过妇好之名,他今天也大悲大喜精神不济。他也上了软塌很快睡了过去,车外单调的车马声音,将他带到了往昔遗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里。
彼时秦庄襄王派人迎接自己遗落在赵国邯郸的妻儿,赵姬带着秦政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可以离开邯郸。他们坐在一辆破旧的马车中,秦政因为过于疲惫竟然烧的神智不清。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出了赵国边界,赵姬脸色灰败,那时他还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赵姬温柔笑着摇摇头。
经过一夜休息之后,赵姬脸色好了很多,他头枕在母亲怀中,闹着让赵姬给他讲故事。赵姬从小就被当舞姬培养,哪里有什么好故事讲给儿子听。她绞尽脑汁想起自己幼时还有一个贫穷但还算温馨的家时,母亲讲给她的故事。
车轮碾压在坚硬干涸的土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耳边伴随着赵姬当时温柔的声音:“传闻商朝武丁有一任挚爱的王后,叫妇好。她出则战,入则祭是整个商朝的大英雄,武丁对她敬爱有加,传闻有一次妇好与武丁一同出战巴方,武丁正面与巴方交战,妇好带兵埋伏在战场之后。
武丁与巴方战斗焦灼的时候,妇好带军从后方痛击巴方。两人合力将巴方打得落花流水全军覆没。武丁还让妇好主持国中祭祀,每逢重要的节庆,就让妇好带领臣民祭祀祖先。虽然武丁有好几个在外出战的王后,但是妇好确是最强的一个。妇好在国都外有自己的封地,每逢在宫中厌烦就跑到自己的封地去游玩,留下武丁一个人在宫中处理政务……”
秦政听着听着故事,又缓缓的陷入沉睡,睡着之前他看到一向艳丽的母亲怔怔出神,那时候他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也许母亲也是想成为妇好那样的人吧?只是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他渐渐陷入黑暗,感到母亲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惊惶失措大声喊着:“母亲!”
吕雉揉揉眼睛,看到车窗外面光线昏暗已经接近黄昏时分,想着他们上午出发大概也该到了雍城。正在此时,身旁的一声惊呼吓到她,她回头才发现,原来秦王也睡在榻上,还说起了梦话。呵,千古一帝就在自己身旁,多么有趣。
秦政从梦中惊醒之后,看到吕雉直直盯着他,不好意思的咳了一声连忙转移话题说:“你父既然为姜姓,却不知你姓什么?”
吕雉有些扭捏的笑笑:“我母亲本为宋国公主之后,按理我应该叫雉子,不过与稚子同音,真是不如不叫。”
他难得看到吕雉露出小儿女之态,不觉哈哈笑了起来。不得不说有眼前之人的陪伴,是他近些时日最放松的一天,他心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还不及他抓住就又快速的消失在脑海中。
雍城城门落钥之前,秦政带着自己的车架再一次进入城中。雍城虽然是秦国的始兴之地,但是自从定都咸阳之后,国君除了祭祀先祖,是不会常常到西边来的。吕雉入城前,打量了下有过明显维修痕迹的土墙,猜想当日防守是何等的惨烈,有些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