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点青苔缀浮在房檐上,一两声麻雀啼鸣树下。姑苏寺沉浸在烟雨霏霏中,云雾缠绕上山岗,若隐若现依稀可见高大的楼台殿宇,匿在林枝间的鸟儿伸长了脖子,用喙梳顺着身上的羽毛。困酣娇眼的杨花,飘飘摇摇,萦损柔肠,风日不动,烟雨朦胧。
后院禅房中。
杨靖宇放在罗衾上的手,五指微微动了动,双眉若峰,似要将沉重的眼皮支起来,可昏沉的大脑但凭他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撞开那道黑暗之门。
他甚至很清楚自己被逐月用迷药喂下了,但他没有一丝力气站起来反抗。
“公子,公子……”
绮霜绮露的呼唤声在他的耳旁回荡,揪动着他的心怦怦跳动,可不能让这两个小丫头被逐月抓住啊。
“快走,快走!”
杨靖宇只能在心里疯狂的呐喊着。逐月不舍得杀他,可绮霜绮露一旦被她抓住,一定逃脱不了喂猲狙的下场。这两日,逐月杀了上百人,还有许多上山拜佛烧香的无辜游人,这些,他全都知道。
可他无法阻止,直到这两个令人担忧的丫头寻来了,杨靖宇的心终被全揪了起来。
“轰!”
一声震耳发聩的爆炸声从大殿中响了起来。随即,这座长达百余年的建筑就此坍塌了,一阵灰尘刚扬起,便被湿润的小雨吸附住,慢慢沉降在地面。瞩目之处,轰然倒塌的大殿木梁青瓦碎了一地,殿中的诸佛皆已倒地,但金光闪闪的佛像并未破碎,头杵在地下,右手竖起,依旧一副悲怜众生的模样。
两道身影在大殿倒塌的那一刻,从漫天灰尘中飞出,又于空中交手了数招方才分开。徐长生从空中退了十几米,落在寺前的大佛肩膀上,双目凝重,用手揉了揉胸口,中了逐月一掌,差点没让他缓过气来。
绮霜绮露分开寻找,她们仔细搜寻了每一个角落,却都没有发现杨靖宇的踪迹,二人只得转身向后院走去。
逐月此刻心里焦急不已,她可不能让绮霜绮露找到杨靖宇,破坏了她的一切。偏偏这碍事的徐长生实力很强,让她觉得费力得很。
二人战斗了一番,各自分开,逐月立在半空中双手快速结印,一柄三尺有余,薄如蝉翼的软剑于她的双手化出。只见她美目带煞,凌空一个翻身,斩出一道剑气杀向徐长生。
徐长生浑身的斗志也被激起,一道罡风从脚下刮起,浑身气势如同山岳一样高不可攀。双手祭出几道青云指,将逐月的剑气击溃。而后,他踏着大佛的肩膀一跃而起,双手一正一反合在两眼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射出一道精光,双手交叉从十指间张开,一柄浑身银白色的长枪从他的两手间幻化出来。
“惊龙枪,出!”
双手屈着横扫,一道璀璨的光芒从枪头蹿出,惊龙枪猛地从他的双手蹿出,如同离弦之箭,爆发出一阵激昂的龙吟声,俯冲向逐月。
逐月美目爆发出一道寒气,精巧的软剑被她手抖得寒光闪闪,与惊龙枪撞在了一块儿。惊龙枪被弹出,徐长生肃目沉凝,双手在胸前往前一按,祭着惊龙枪继续攻向逐月的下盘。
只见他掠空而来,反守为攻,双腿在空气中踏出一个个黑色的漩涡,微凉的毛雨织满了他的青丝,额头已有汗珠溢出来。
兵器的碰撞声再次响起来,惊龙枪落到了徐长生抬起来的手中,依稀感觉他身上的气息变得深敛了很多,将逐月的一身煞气都抵挡在了外边。
二人再次兵戈相对,一路从姑苏寺打到山巅,又从山巅打了回来。徐长生擎着枪,大有一番沙场秋点兵的豪气,与实力更强一筹的逐月勉强战了个势均力敌。
当绮霜绮露将那破旧的禅房门打开的时候,他们闻见了屋子里满是女儿家的闺房香味,一个男子安静的躺在鲛绡宝罗帐中,那帐上遍绣洒珠银线茉莉花,缀着一地的珠宝。
二女脸上一喜,揭开帘子,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公子。
他穿着一身阔腰的素白色的长锦衣,袖口宽得几乎塌在了床沿上。长发竖在胸前,又顺又直,就像被人精心梳理了一番。俊美的脸蛋上略有憔悴之色,眉似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紧紧促在一起,又若邪魅的八彩之箭,带着一抹男子特有的豪爽之气。修长的手就枕在腹部上,十指微微轻动,似在告诉两丫头,他没事。
绮霜绮露瞧着闭目沉睡杨靖宇,忍不住这几日的担惊害怕,情绪在一时间奔溃了起来,拉住杨靖宇的手,脸上滚烫的泪珠沿着梨涡的脸蛋滑进杨靖宇的手中,温温的,润润的。
好一会儿,二女才止住欣喜的哭声,几番呼喊杨靖宇,却不见他醒来,只得小心的检查他的伤势。让二女安心的是,杨靖宇身上根除了碎裂包扎起来的右小腿需要慢慢静养,根本没有什么伤。
他至此醒不过来,只是被逐月下了迷药而已。
绮霜抹了抹有些凌乱的头发,将手中的剑递给绮露,道:“露儿,我来背公子!”
寺外,徐长生和逐月从天空打到了寺前的大佛头上,一剑一枪,相互纠缠在大佛的头顶,二人咬紧了牙关,却无法将自己的兵器抽回。
软剑缠绕枪头,枪头抵住软剑,二人在佛像一后一前,浑身的力量都使在了兵器上。
徐长生脸色苍白,奋力往下一压,大佛的金身瞬间被切开,从头顶到座莲,瞬间被切成了两半,在剑枪交幻下,这座高达九米的大佛向两边倒塌下来。
一时间,澎湃的气浪斩向了四野,地面的花草树木,顷刻之间,化作一片狼藉。
徐长生刚将惊龙枪收回来,便觉一股杀气袭来,不由得神色一紧。只见那大佛刚裂开的时候,一道红色的声音猛然蹿出,迎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掌。
手中的惊龙枪脱落在地,徐长生身子后仰飞出,亦如雨天断线的风景,恰巧不巧的摔在了跑出来的绮霜绮露面前。
他喉咙一甜,顿觉得一股腥味从口中欲要喷出,他使劲的咽了咽,将之吞下去,狼狈的翻爬起身,冲着二女哭喊道:“快走,这个老妖婆发飙了,我打不过啊!”
徐长生伸手召回了惊龙枪,急忙跟着二女的步伐向寺外飞去。
一道剑光斩下,在地面爆炸而开,掀起来无数尘沙碎石,将仓惶躲避的三人甩了一身。
逐月缓缓落在地面,冷目望着倒在地面的绮霜绮露身后护着的杨靖宇,沉声道:“把杨公子交给我,我可以放过你们!”
“不,不可以,生是公子的丫鬟,死是公子的仆人。我二人哪怕是死,也不能将公子交在一个妖女的手中。”
绮霜绮露嘴角溢血,满脸的坚定之色,相互扶持爬起身子,将剑拔出,指向逐月,对徐长生道:“徐少侠,这些日子以来,多谢你的关心和鼓励,我二人还请你将公子带走,送回新罗国。”
“哼!”
逐月冷哼一声,拂袖一飞,满面冰霜的道:“既然如此,你们谁也走不了,都得死!”
”咳咳!”
徐长生用跌撞着身子,用惊龙枪支撑着身子,血色稠了他的胸前,盛开一朵娇艳的红玫瑰。但见摇摇欲坠的站起来身子,头发松蓬不堪,胸前的伤口深不可测,一双清澈的水目里却全是鄙夷的神色,嘴角勾起一个很清朗的幅度,微微摇头道:“你家公子,还等你们将他送回去呢,你们先走,老地方见!”
他本可以轻而易举的躲过逐月的剑气,可绮霜绮露绝无躲避的可能。危机之时,她将二人推了出去,用身体硬扛下逐月的一击,这才受了重伤。
“咻——”
惊龙枪出手,不等绮霜绮露同意,徐长生义无反顾的冲向逐月,嘴里大喊着:“快走,我拖不了多久!”
绮霜绮露感激的望了他一眼,这个身材不高,相貌平平,平时做事老不正经的徐长生,在她们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他,才是真正的侠客,敢为人先,救人于水火。
“你可要活着回来,我们等你!”
二女一把抓起杨靖宇,飞出姑苏寺,全力向林中穿梭而行。
“哎呀妈呀,疼死了!”
摔在地上的徐长生捂着胸前的新增的两道剑伤,顾不上它汩汩冒血,踉跄的站起来身子,兀自仰着头,只声奚落道:“老板娘,你看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跟在你身边也有将近一年的时间,论感情,论相貌,论才智,我哪一点比不过你的杨公子呀。不如你要了我吧,今晚我们就洞房花烛,如何?”
“你无耻,我要杀了你!”
逐月咬牙切齿,若非徐长生用命来牵制她,她怎么眼睁睁的望着杨靖宇被绮霜绮露救走。
徐长生望着暴怒冲来的逐月,吓得一个机灵似的躲避,叹道:“唉!老板娘你为啥不要我?你都是二百多岁的老女人了,为何还要那么犟,我要你,那是你的福气,不过跟我在一起吧,保证你每天每夜都很快活!”
徐长生满脸的苍白,双脚已被自己身上的鲜血浸染,每踏出一步,地面都会染出一朵红色的花朵。
他自知这样坚持不了多久,只能露骨的说着调戏逐月的话语,以寻求逃走的机会。
果然,逐月被徐长生这一说,双目缩成一条线,妩媚的脸蛋上全是冰冷刺骨寒意,她不想再克制自己所有的性子。徐长生如此侮辱她,她可不管徐长生是不是缥缈阁阁主云尘子最钟爱的弟子,也不管徐长生是不是九州大陆近百年以来第一天骄,今日他必须死!
逐月双手往上一提,但见她全身的衣裙如同被一股大风从地下扫起,带着她那一头水润的长发,在空气肆意飞扬。但见她娇艳妩媚,杀气滔天,两手一握,身子仿若一道鬼魅,转眼就到了徐长生面前,凌空便是一掌,撕裂着空气发出嗡嗡的哀嚎声。
徐长生淡然一笑,想要接下逐月这快得出奇、暴怒的一掌,对他来说,很难很难。
“收!”
惊龙枪在他的双手中化成一团光,消失在眼前,双手成拳,靠掌而合,手心溢出一道强烈的光波。
他凄然的抬起来了头,望见西边的地方,有一道虚幻的彩虹架在了天边,朦朦胧胧不是太清晰,映在他的眼底,徒然增加许多神秘的色彩。
他的身子在半空划下了一道红色的光芒,是血一般的红,坠落松涛阵阵的深林中,消失不见。
逐月眸子里的怒火消了下去,脸上仍全是冰霜。她只身飞起,寻着徐长生摔出去的轨迹落在山林中,左右寻找他的尸体,她要将他拖去喂狼,以解她心头之恨。
徐长生已是重伤,再受她致命一掌,不死也只剩一口气了。
可沿着山林找了一遍,她只看到了木叶堆积的地面有一摊黑色血液,被树叶上滑下的雨水冲刷着,腥臭的气味散落在山林之中。
四边看去,哪还能望见徐长生的身影,他居然逃走了!
逐月目光一寒,这徐长生果然是个天才,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让他逃走了。
她拂袖而起,站在了树梢上,仔细观察着林中的任何风吹草动。
许久,她重新飞回了姑苏寺中。
而那覆盖着鲜血的木叶堆之下,死死屏住呼吸遮掩一身气味的徐长生,缓缓的长舒了一口气。
逐月回到了寺中,望着满地的残垣断壁,不由得几分黯然神伤。
她沿着后院残杳一地的小路徐走,霏霏的烟雨休了脚步,蹙眉木兰花头,香陨了一地。那满地的幽草,皆已被灰尘和细雨掩盖,好不凄凉。唯有天空一道朦胧的彩虹,从云端升起,从大山落下,斯人若虹,已去此情空待,伤情处,一朝梦醒皆成幻影,满目疮痍。
再推那禅房,花香房中传,却见一地卷珠帘,花已残,屋已乱,人不再,谁来惦念?逐月点了一把烛火,扔进那凌乱的床上,丝绸燃烧,大火飘扬,东风吹乱鬓云,手抚冰凉的绮户,听着这房檐滴落的雨滴,风戚戚咕咕的猎撕,黯然望着自己亲手布置下的一切美好一点点的被火光吞噬。
逐月手捧一件破烂的血衣,在手心死死攥紧,红笺无色眼里一片冰冷,转身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黑色的鼓,只有手心那么大,却是魔气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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