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赵静柳没有再顶嘴。
眼中闪过愤懑,一双眸子里暗波汹涌,她却仍高昂了头,朝座位上的两人拜过,方才转身带着婢女退下。
赵静柳铩羽而去,予芙仍然端坐在主位上,直到再听不见细碎的脚步声,她才放松了自己,轻吁一口气。
冷云心下一沉,连忙上前。
予芙转头,却是唇角飞扬,露出俏皮的笑容“让阿云见笑了,只恨我也不太善这口舌,还让她强词夺理了几回。好在,最终还是削了她的气焰。”
“夫人!”
这亲昵的称呼让冷云心头一热,世道人心,顾予芙大可以不管她的这些悲春伤秋,可她管了。自问自己,侍她之心含了谦恭的距离,可王妃,待自己之意却体贴拳拳更甚。
“阿云,还有一句,我务必要劝劝你。”予芙轻轻握住了冷云的手,真心实意道,“我今日说她几句,只是一时,往后的日子,该硬气的时候,你还是得靠自己挺直了腰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赵大人最看中的还是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是他的妻子,还因为他看你的眼神,与看旁人大为不同,所以方才赵静柳所言,你务必别往心里去。”
冷云没想到此时顾予芙仍想着安慰自己,忍不住红了眼圈“妾身……是妾身不争气,没有为夫君……”
紫陌红尘里的人,便总要被当世俗念桎梏,被柴米盐侵蚀,被贪嗔痴捆绑,年少时曲折的情思,灰过的心与流过的泪……
子嗣是冷云自始自终的心结,前路漫漫,她不知道若自己始终没有生下男孩儿,夫君对自己的情谊,会不会如同摇曳的烛火,在一次一次的失望后逐渐熄灭。
“阿云,你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人,若还总只想着孩子的事,那便是钻了牛角尖了。”顾予芙读懂她的忧伤,看进她的泪眼,认真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孩子是重要的,但你忘了,在孩子之外,夫妇二人悲欢一体,荣辱与共。我欣赏你,愿意与你成为知己,可从来不是因为孩子。”
“夫人!”冷云猛地抬起头。
“你还年轻,总会诞下公子的。”顾予芙替她擦擦泪,“再说了,即便生了儿子,不好好教育,也会变成纨绔子弟,生了女儿,好好教育也会像凌指挥使一样,受众人敬仰。还有,我会一直陪着你。”
冷云点点头,满心的情绪酿成无法言说的感动。
一抬头,王妃送来的红梅正艳,小红桃杏色,孤瘦雪霜姿,经历过风雪的颜色,总是会比温室里的娇花儿鲜明。
冬天日头短,又陪冷云说一会儿话,顾予芙打道回府。
傍晚西风渐紧,她向来畏寒,便让阿靖生起炭火便独自窝在卧房中,捧着手炉抽了本闲书来读。
外头残雪未化,暮色里寒天灰冷,屋子里银碳软火,煨着融融的暖意,头一份的惬意。
红锦衣,白狐氅,顾予芙倚卧在乌木榻上,人也比往常松散,正聚精会神看话本的故事,时而摇头,时而凝眸,一双清凌凌的杏眼藏着水光,氤氲一片爱恨。
杨劭回来时,见着的便正是这幅芙蓉侧卧图。
再不是十年来的孤灯冷榻,回家曾是一件叫他害怕的事,可往后冬夜晚归,都会有他心爱的妻子,将来还会有他们的孩子,在等着他回家。
尽管斗篷上还凝着一身风霜,杨劭的心里却是温汤似的暖。
手指放在唇上,嘘住正准备行礼的阿靖,他绕了个圈儿,悄悄从身后接近,宽大的掌交叠着握紧了她的手。
“让我看看,芙儿看的什么书?”
杨劭的下巴垫在予芙发顶,貂绒上残存的冷意,激得顾予芙一个激灵“唔!”
“你怎么老是捉弄我!”予芙嘴里嗔怪,却是忙扣下书,扶着孕肚站起来,搓搓手贴上他冰冷的面颊,“外头冷,冻坏了吧。”
“不冷。”杨劭低头,眼光扫上顾予芙那本书的封皮,“《疗妒羹》?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这屋中的一堆杂书,都是他之前着人搜罗来,给怀孕的妻子消遣解闷儿的。听戏,看话本,吃甜食,顾予芙这样秋月朝华的清丽人儿,做姑娘时的爱好,却是和平常的小丫头无二。
杨劭全然了解,也乐于惯着她。
“乱七八糟?”顾予芙替他捂脸的手一滞,眉间一抹报仇似的揶揄,“哼,总归是比你用黄公望的《溪山雨意图》,和张尚书换来的那几本旧书,要正经得多!”
心里咯噔一声,杨劭从来没有如此尴尬过,事关男人的尊严,他咳咳清了清嗓子,可头一回的,连耳根都发烫“你怎么…知道了,我……”
皇帝都不能让杨劭面红耳赤,可顾予芙总是轻而易举。
“竟然还藏在四书五经的封盒里,那天我闲来想看论语,打开之后大吃一惊。”顾予芙凝视着杨劭通红的俊脸,噗嗤一笑,“才发现圣人的贤书,都被你给生生糟蹋了。”
“我那时不会,就学一学……没旁的意思。”男人干笑两声音,急忙捡了予芙放在榻上的书,转移话题,“这书说的什么,好看吗?”
“不好看,叫我说,这故事里净是专骗女人的假话。”顾予芙扬眉道。
原来这本书,说的是一个贤德夫人的事儿。
吏部员外郎杨不器潇洒俊朗,杨夫人聪慧贤达,夫妻俩感情甚笃,只是年近四十,膝下尚虚。杨夫人便力劝丈夫纳妾,丈夫看了几个都不合意,她又亲自遴选,救了遭主家苛待的侍妾小青。
最终,杨夫人促成小青改嫁其夫杨不器,妻妾和睦,共同生子。而故事里另一个妒妇苗氏,则遭遇杖责。
待到三言两语讲完梗概,顾予芙已是连连摇头“你说,如今这么多话本,都是要哄女人贤德不妒,妻子得欢欢喜喜为丈夫纳妾。难道妻子就没有感情,不能期待两心不移?为什么不多写一点书,叫女人也要和男人一样,首先得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她说完这话,抬头看杨劭,才发现眼前人嘴巴微张,满脸都是失笑。
“你!你怎么笑话我。”顾予芙陡然微红了面颊,咬着下唇,“我……”
“不,我不是笑话你,我是觉得夫人的见地,远超寻常的姑娘。”杨劭一本正经道,“说得正是,什么妻妾和睦,将来谁娶了咱们的女儿,还敢纳妾,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若是个男孩儿呢?”顾予芙歪头问。
“那……”杨劭摸了摸鼻子,“那我管不了,随他去吧。”
呵,男人。
顾予芙心中百转千回,白他一眼撅起了嘴“我管不了别人,可我能管住我自己。若有一天,你变了心意,我再伤心痛苦,也绝不会因为你就软了心,委曲求全。杨劭,到时候即便你摆出摄政王的威风,不让我走,这辈子,我也不会再让你碰我一下!”
重逢越久,顾予芙从前傲娇的小脾气便越是时常显现,这话她十年前便说过类似,彼时杨劭三指誓天。
到了如今,所有的骄傲早被时光磨成齑粉,杨劭只比从前,更拿顾予芙没有任何办法。
天上明月,心上朱砂,能叫百炼钢变成绕指柔,能叫铮铮铁骨也折腰。
“我不敢,不不不!是我不会,可没有这一天,咱们……”男人满脸谄媚的笑意,软下身段,双手攀上她正打算好好哄一哄,反正这事儿,他乐在其中,他甘之如饴。
然而这回没等他说完,顾予芙却自己低下了头“不过……”
“不过什么?”杨劭忙问。
不过你如今三十有二,也的确膝下尤空……
想到这里,顾予芙不由自主又想起冷云,轻叹了一口气。
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和他撒娇的小姑娘,即便他说绝不二娶,她也依旧信他的话。可如今,经历十年琢磨,要说顾予芙对杨劭没有丁点儿的歉疚,那也是假。
若自己能早一点醒悟过来,不因为爹爹的阻止,和自己的胆怯就真不去找他,也许劭哥,可以拥有更加潇洒肆意的人生,他们早有了许多活泼可爱的孩子。
是她牵绊了他一辈子,顾予芙知道。
“不过真到了那时候,我大概,已经先哭死了……”刚刚的傲娇劲儿,最终软成了几句清风细雨似的嘟囔,时光改变的不仅仅是杨劭,也是顾予芙,她主动抱上了他的腰。
杨劭唇角都是傻笑,刚刚那几句声音极低的呢喃,像羽毛一样入了他的耳,挠得他满心得意。
他芙儿是有多喜欢自己。
次日一早,顾予芙仍在酣睡。
宽大的绸制寝衣松松掩住大肚,亵裤早已系不住腰间,转而卡在了脐下之处,身孕已逾七月只能侧卧,夜间睡不踏实,若要翻身都有些艰难。
早醒的杨劭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顺着怀中人的长发。
当天空泛起鱼肚白,要起来去上朝,他在顾予芙侧颜上轻轻落下一吻,便披上外袍,悄悄下床往门外去。
刚推开房门,便见内院正中直挺挺地跪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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