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逸舟。”赵时雨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我二人纠葛一场,我想最后问你一句,你可曾对我,有过半点真心没有?”
“我伴着你从豆蔻至桃李,又知你对我情深义重,怎么可能没有真心?”酒气融入喟叹,张逸舟俊朗的眉目间,都是惘然若失,“只可惜当初你是雍朝郡主,我是大明重臣,明雍不两立,如今好不容易你来了,却又阴差阳错……”
他说着,也流下一行泪,往前迫近两步,欲要去拉时雨的手。
时雨却站起来,含泪昂高了头颅“赵时雨生来堂堂正正!师傅既然无法娶时雨做妻子,那我也要和师傅把话说清楚!”
生来堂堂正正,要把话说清楚。
顾予芙听这一句,已立时猜到赵时雨要做什么,却不由得更心疼起这倔强的姑娘。
“时雨,你何苦这样,我们!”张逸舟心中难受,赵时雨却已倒一杯水酒,双手举高,含着泪正色道“这第一杯酒,时雨敬你!多谢师傅这么多年来的陪伴。适逢其会,又天各一方,祝师傅以后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眼见赵时雨说罢,便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顾予芙心中五味杂陈。
“我过生辰,你说要送我一把剑,最后寄来的,却是一个五彩风筝。”赵时雨又倒一杯酒,含着苦笑心念,故剑本也只适合情深之人,自己倒像这风筝,如今该乘风而去了。
回望过往一切,如同彩云易散,赵时雨酒杯端正“这第二杯,敬你我有缘无分。从今天开始,我们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时雨,我那日说该深思熟虑,并非是要你走!你我并非绝无可能,只要你愿意,我们……”张逸舟一把夺下酒杯急道,“我虽不能娶你为妻,但别的,我都可以给你!”
“张逸舟,你还不明白么,结发为夫妻,妻子,是唯一的。”时雨泪流满面,唇角却在笑,“世道如此,我或许,不得不忍痛容你有妾室环绕,但你要我,连这个要求都抛弃,你未免也太自负了!”
“时雨,如今你已不再是雍朝贵女,离开了我的庇护,你拿什么养活自己!”张逸舟心急如焚,“莱丽或许会做尚书夫人,但钱,权力,宠爱,这些我会一样不少的全给你,跟着我,你会过得无忧无虑。”
“若论权势,天下无人出摄政王其右。”赵时雨冷笑一声,转身看向顾予芙,“顾姐姐!假使王爷已娶,却痛哭流涕求你留下来,以妾的身份陪伴他,你会怎么做?”
“我?”顾予芙忽然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一时愣住了。
张逸舟也转过身来,急切地看向她,以恳求的目光,等一个肯定的答案。
若真有这样的假如……
自己留下来,将不得不日日面对,另一个女人才是劭哥妻子的现实,她会与他比肩而立。
而再受宠爱的妾室,也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不过是男人的附庸,又怎么可能,奢望平等地去相爱。
与其沉迷在一时的儿女情长里,倒不如壮士断腕,长痛不如短痛。
想到这里,顾予芙心里已有了明确的答案,却不好直说。
“若留下来,我能逃避一时,但会痛苦一生。”她眼眸低垂,声音轻柔却笃定,“前路坦荡,我想劭哥,情愿会让我走。”
“前路坦荡。”时雨把从前张逸舟与她的玉牌,塞回他的手中,“师傅,最后对我好一次吧,保重。”
说罢便义无反顾而去。
张逸舟愣在原地,半步也挪不动。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待到张逸舟缓过神,已是杨劭带着赵云青,亲自寻了过来。
杨劭什么都没说,轻轻拍了拍兄弟的肩,便越过去走近顾予芙身边。
赵云青站在门边,低头拱手提醒他“张尚书,赵姑娘已经走了,前头还有喜宴,您看……”
“我…这就来。”
张逸舟不着声色拭去眼泪,沉默着朝正厅而去。
“今日子遥这个样子,我看着并不放心。”已值初秋,入夜也渐起了丝丝寒意,杨劭说着话,已一扬手里的披风,替予芙系上,“时候也不早了,要么今夜委屈夫人,留下睡吧。”
“张尚书似大喜似大悲,你既是他大哥,理当在他艰难时刻陪着。”予芙点点头,压低声音道,“还有,替我和他道歉,赵时雨,我无法留她。”
“他自己何尝不知,事到如今,覆水已难收。”杨劭在予芙额上印下一吻,“想必你也累了,叫阿靖陪你,早些去休息吧。”
尚书府的侍女挑灯在前领路,一顶轻便步辇,抬着予芙往客卧去。
卧房在府衙最里,一路上,不时有叩首见礼的官员命妇,幸而有江有鹤带护卫在侧,虽免不了多费口舌,但予芙也未受到多少滋扰。
快到垂花门,转进去便是内院,这次又有一个男子,跪在道旁叩首见礼。
“徽州商会会长简玉珩,叩见王妃。”
男人温润的声音响起,这回却令顾予芙着实吃了一惊。
简玉珩?这不是上次在满庭芳,硬到房间里结交的那个人吗!
“拜完了就赶紧退下,若耽误王妃休息,你承担不起!”江有鹤往前一步冷冷道,他心里清楚得很,主上虽不常提,实则颇为忌讳外男窥探。
满庭芳,女扮男装逛青楼,争风吃醋抢姑娘……
顾予芙想起之前的事,脸上不禁发烫,暗暗祈祷他没认出自己和劭哥。毕竟喜宴上那么多的人,他应当坐得远,又有夜色掩映,想必看得也不分明……
可简玉珩,却没让顾予芙当成这回鸵鸟。
“上次小人,不知是摄政王与王妃,言语行动多有不敬。”抬起头,仍然是那张儒雅倜傥的面孔,这次简玉珩的唇边,却多了点意味深长的笑,“诚惶诚恐,请王妃恕罪。”
糟糕,还是被认出来了……
那些事要是传出去,可再也说不清了!
想到这里,予芙身子已是微僵,脱口而出就想解释“上次绝不是你想的那样!王爷只是陪我去听戏!那姑娘,也是我叫他……”
“小人卑微,岂敢揣测殿上。”简玉珩立刻叩道,“况且之前的事,小人早记不清了。”
江有鹤早挑了眉,听这意思,竟然有过些什么。
“那便,没什么了。”予芙窘迫异常,耳根通红,“那些误会,还请简会长守口如瓶。”
“请王妃宽心,小人自知轻重,性命交关的事,又怎敢妄言。”简玉珩再叩道,“小人生意遍布皖地乃至山东湖广,往后若有幸得尊上驱使,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小人恭送王妃!”
予芙微微松了口气,道声多谢,正准备往内院去。
等一下,生意遍布各地?
顾予芙心念微动,忽然想起眼下一桩大事。那已往里去的步辇,又被她叫停,掉了个头……
正厅前,喜宴仍在继续。
新郎官儿短暂的离开,并未引起什么轩然大波。渐渐喝多的宾客,环绕着张逸舟不断恭贺大喜,他也只得装上笑脸招待,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喝个不停。
大婚礼堂的绸缎是红,六角灯笼的暖光是红,乃至夜幕星河,也被红鸾天喜的热焰照得通红。
这一切的红,最终都凝聚在张逸舟的脸上,他的醉颜如酡,连眼角都是酩酊。
盛大喜宴,直到亥时才将将褪了热闹。宾客渐渐散尽,偌大的右使府衙终于重归平静。
婚典的主角一身红衣,却仍坐在席上自斟自饮。他满口酒气,皱着眉喃喃自语“不像……长得像,但不像……”
一听便是全无逻辑的醉话。
张逸舟拎起酒壶,又倒一杯,不料却被人横夺而去。
杨劭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蹙着眉头道“子遥,你醉了,别喝了。”
“大哥…怎么没去陪嫂子……”张逸舟通红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嘲,“我没醉!嗝…醉了也……大哥喝多了,嫂子心疼……我喝多了,没人心疼……”
“时候不早,莱丽还在等你。”杨劭叹了口气。
“去那里……干什么?”张逸舟歪歪扭扭站起来,“她又不是娜宁,长得再像……娜宁的眼睛,娜宁的鼻子,也不是……”
“不去就不去。”杨劭知他此时失意无边,也不强迫,“那大哥陪你去花园吹吹风,醒醒酒吧。”
赵云青会意,和范府管家一左一右架着张逸舟,扶他往后院去。
可没走几步,张逸舟却又摇摇晃晃,推开旁人跪了下来。
醉意昏然,催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烧,张逸舟双手撑地,俯身便吐了个昏天黑地。往日风流倜傥的容颜,像被焚过的金玉,只剩下黯淡的灰。
“来人!”杨劭看得心底发凉,唤人取了水给他漱口净面,又蹲下身来,亲自架起步履蹒跚的人。
“主上,我来吧。”赵云青忙欲上前。
杨劭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准备解酒的浓茶。”
一路架着张逸舟,直到了花园,杨劭才稳稳把他放在回廊,让他靠上石柱坐好。
杨劭撩起衣摆,坐在他的旁边。
秋风清冷拂过面颊,张逸舟终于清醒了几分,可一开口便是沙哑的泪音“大哥,我的时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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