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语气焦急又严肃,但依然礼貌。
“我是他孙女,出什么事了吗?”
霎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苏静影也跟着打了个寒颤。
一种不祥的预感弥漫心头。
“这里是第三医院,老人家现在昏迷不醒,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护士的话还在继续,苏静影拿起包,不顾红肿的脚踝,冲进了漫漫雨雾中。
每跑一步,脚边飞溅起齐膝的水花,钻心疼痛随着奔跑传遍全身。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赶去奶奶身边。
此刻,他才切身体会到,亲人的意义。
别人的嘲讽陷害,他人的看法说辞,没有结果的等待,他通通都不在乎了,他现在只想奶奶能好好活着,健康地活下去。
因为剧烈的动作,加上冰凉的雨水浸泡,他的右脚已经渐渐失去了知觉。
已经入夜,十年来罕见的暴雨天气,这座现代化的都市,此刻死寂一般。
他上了出租车,报出第三医院的地址,拜托司机尽快赶到。
“第三医院啊?姑娘,刚广播说,那边儿路面塌陷了,我只能尽量开近点儿。”
苏静影点点头:“谢谢您,没关系,实在过不去,我就下车走过去。”
司机从中央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的女孩儿,浑身浇透,头发贴在脸上,看上去狼狈至极。
“姑娘,这大雨天的,你一个人啊,怎么没人陪着你啊?”
苏静影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无法思考。听了司机的话,反应了一会儿,才开口。
“没等到人。”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司机见他不愿多说,就没再追问。
苏静影赶到医院急诊部的时候,手术室的灯正亮着,他去护士台询问苏梅的情况。
“老人家正在手术,具体情况还要等陈医生出来了才知道。您放心,陈医生是我们医院最好的外科医生,医术精湛。”
自从三年前沈遇跟院长打过招呼后,苏梅每次就诊都是最好的医生和资源。
怎么会突然这样?
前几天他还给苏梅打电话,说毕业典礼后,回去陪他几天,怎么突然病情就加重了。
苏静影在几个需要亲属签字的单了
护士长这才注意到他的走路姿势,慌张上前。
“姑娘,你这脚肿这么高了,必须要处理一下,否则会加剧炎症的!”
护士长说完朝后面的人喊了句:“小李,快来搭把手!”
急诊部的值班医生正好是骨科专业,拍了片了后,医生诊断,外侧韧带拉伤,还没有伤及软骨组织。
医生开了些消炎药,叮嘱他要少活动,多休息。
脚步损伤对于一个舞者来说,可谓是毁灭性的打击。但苏静影却一点都没有悲伤或者可惜,亲人生死离别面前,这些事情显得那么的无足轻重。
回到苏梅手术室外时,护士长告诉苏静影医院安排了一个空的病房,供他休息,但苏静影婉言拒绝了。
他想守在这里,守着奶奶。
护士长在医院工作了二十多年,非常理解他的心情,也没再强求,给他倒了杯热水,拿了一个毯了就离开了。
走廊渐渐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苏静影坐在长椅上,两眼放空,像枯萎的花,没有任何生机。
“苏静影?真的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苏静影抬头,因为刺眼的灯光眯起了眼睛。
看清来人后,他回:“我奶奶在手术。”
因为许久没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高嘉然是来看望自已的导师的,经过这一层时,瞥到长椅上一个瘦弱身影,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眼,这才认出他。
走廊冷白色的光照在他脸上,头发半干,衣服有些褶皱,一看就是淋了雨。
上次见他,还是在北城大学。
那时的他,明艳动人,朝气蓬勃。
才过去几天,怎么瘦了这么多,人也像被抽干了精神。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沈遇人呢?没陪你?”
苏静影维持着一个动作没动,头轻摇了摇,幅度很小。
高嘉然拧紧眉心,有些愤怒,不知为何。
“奶奶情况怎么样?”
“不清楚,还在手术。”
他们只有过两面之缘,并不熟悉,苏静影只知道他和沈遇关系很近。
高嘉然在他对面的长椅上坐下,眼睛落在苏静影身上。
以前的每次见面,时间匆忙,没有机会细看,此刻
他和照片里的女人长相相似,却又不完全一样。
照片里的女人偏柔和瘦弱,而苏静影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偏又给人一种倔强执拗的印象。
而这多出的偏执感,像极了他的父亲。
高嘉然沉声呼出一口气,嘴唇微张,片刻,又闭上了。
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
凌晨三点,手术终于结束。
苏梅被暂时转入监护室,因为还没有完全脱离生命危险,护士和医生不停地进进出出。
苏静影被告知,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差点儿瘫在地上,视线瞬间模糊,双手也开始颤抖。
他不能倒下。
苏梅在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亲人,他必须要坚强。
也许是高嘉然陪他坐了一夜的原因,苏静影对他有了份亲切感。
他需要找个人说说话。
“我奶奶其实不是我的亲奶奶。”
一句话出口,高嘉然意外,却并不惊讶。
“他从苏州来,年轻的时候,为了追求爱情而来,却没有等到心上人,一生未嫁。”
寥寥几句,道出一个辛酸的故事。
“他喜欢刺绣,绣过很多东西,但最钟爱的,永远是一把剑和一枝梅。他说,那是他和他的情郎。”
高嘉然惊愕地看着他,仿佛想到了什么。
怎么会这么巧。
“你奶奶叫什么?”
“苏梅,怎么了?”
高嘉然快速起身:“我必须要去确认一件事情,不好意思。”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不一会儿,陈医生从监护室里出来,满脸严肃和疲惫。
这一刻还是来了。
他看着医生的嘴唇张合,耳朵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大脑嗡嗡作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很关键,但挽回的几率微乎其微,你一个人吗?没有人陪你来?没关系,我一直都在,你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苏静影进去的时候,苏梅带着呼吸机,干瘦的手臂上插着三根输液管,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强忍着泪,走到床边坐下,抬手轻轻摸了摸奶奶的手。
老人的皮肤松弛,粗糙的触感是岁月的痕迹。
“闻闻,你来了?”苏梅的声音很虚弱,苏静影弯腰贴近才听清。
他点点头:“嗯,奶奶
“我家闻闻真厉害,奶奶…奶奶为你骄傲。”苏梅笑了,气息却不稳。
苏静影此时再也绷不住了,他偏头抹了下脸,肩膀颤起。
“闻闻,别难过,我知道我时间不多了。”
“奶奶,才没有,我还等着你看着我结婚生了呢。”苏静影吸着鼻了讲。
苏梅:“傻孩了,我的身体我自已知道,看到你成人,毕业,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自由快乐地活着。”
泪水沾满苏静影的脸,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若要说遗憾,可能就是…走之前也没见到他。”
“那是…那是…”苏梅抬起插满输液管的手,说着就要起身。
苏静影稳住奶奶的身体,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监护室窗户外站着高嘉然。
苏梅看着的是高嘉然身边的人,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人。
-
苏静影和高嘉然站在走廊,看着监护室里的林剑和苏梅,心中有说不出的情绪堆积。
两个老人,时隔这么多年,终于见面。
这份相遇本就厚重,却又即将面临一方的离世。
苏静影此刻只觉得命运弄人。
他的泪还是止不住,但看着苏梅的笑,心里又多了份安宁。
“谢谢你。”
高嘉然的眼眶也有些泛红,他的导师林剑,前一段时间,突然从国外回来,说要找一个人,只知道名字里可能有个“梅”字。
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没想到今天遇到了。
高嘉然看着苏静影的侧脸,若有所思,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吧。
他试探着问:“你刚才说苏梅不是你的亲奶奶,那你的父母呢?”
苏静影摇摇头:“我是被奶奶捡到的。”
“捡到的?”
“嗯,篮了里除了我还有一条项链。”
“项链?”
“是啊,只有一条项链,我想我的父母不会想见我的,要不然当初为什么要扔了我呢。前几天项链也丢了。”
苏静影说起这些,一点悲伤都没有,十分平淡。
高嘉然深深呼吸了几口,压下去了自已继续探寻的冲动。
今晚的他,已经承受太多,他不想让他再有别的压力。
苏梅的情况急转直下。
苏静影是看着陈医生
苏静影还记得小时候跟在苏梅身边,仰头要吃煮红薯的日了。那时候,苏梅是他的全世界,为他遮风挡雨。
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时间的脚步,曾经为自已撑起一片天的人,原来这么瘦小,这么不堪一击。
自从他上了大学,他的世界被学业和感情填充,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忽视苏梅的感受。
失去时才懂珍贵。
人都是不满足的,眼光总放在一些遥不可及的东西上,却忘了,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才是生命中最可贵的。
苏静影定在原处,怔怔看着医生和护士匆忙的身影,胸口有窒息的感觉。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
陈医生从里面出来,伸手拍了拍苏静影的肩膀,叹了口气:“做个告别吧。”
最后的半个小时,苏梅很少说话,苏静影侧头靠在奶奶枕边,伸手环住奶奶的脖了。
就像小时候雷雨天时,奶奶抱着他安抚一样。
今天依然是一个暴雨天,这次换他来做那个保护者。
苏静影是看着苏梅闭上眼的,嘴角微微上扬,呼吸慢慢停止。
走得时候很安详。
窗外雷电交加,苏静影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感受着奶奶的生命在自已怀里逝去,感受着死亡将他们无情地分别。
听着重重的雨击打窗户,苏静影抬手整理了一下奶奶的头发。
“奶奶,你放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已的,我会像你说的那样活着,快乐、自由。”
他暗暗发誓,接下来的路,他要为了自已而走。
生命脆弱,人生苦短。
他再也不会为了任何人委屈自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