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甲剑客。”
酒肆内,桌案前。
老酒头笑了,发出咯咯之声:“前几天啊,有一位身着凤红霞装,龙纹佩的美丽女子过来要杀你,好像是替子报仇,还给了不菲的银鱼儿。”
“是吗?”甲剑客似乎并不奇怪,那平淡无奇的表情中似透着思索与微叹:“哎~太久,我也记不大清了,他应该是我的妻子吧,我好像确实也杀了我的儿子。”
老酒头闻之更乐了,已指着甲剑客捧腹大笑:“~你是不是傻?你的儿子都被你杀了,你却还说什么保他?岂不可笑哈哈~”
甲剑客的表情依旧没有多少变化,只静静地望着石丘上正在挥汗如雨的青衫背影:“我不知道,来到这片混浊的水域后忘了许多。不过,我感觉我儿应该没死,要不然天不会出现,我也不会来这儿。”
老酒头耸肩,怜悯的叹息道:“~看来你还真是记不清了,也罢,你拿什么请我出手?天可需要银鱼儿二两一厘,而且你的命也被人买了,九厘哦~”
“九厘?”甲剑客对这便宜的价格,显得有些惊讶。
沉默良久,舍内寂静无声。
唯有窗外水波潺潺,石丘上少年呼喝喘息,以及柳条鞭挞之声。
过了片刻,他思量着说道:“我先付一两做定,余下赊账,只求暂留我命,见天死。”
老酒头霎时间沉了脸,微微摇头:“这可坏了规矩呀,容老儿我先想想”
眨眼工夫,老酒头便露出了一抹坏笑:“嗯~不如由老儿我给你提个折中的建议,你看如何?”
“请说。”甲剑客询问看来。
老酒头伸手指向了石丘上的少年身影:“看到没?那傻子在练剑。”
“练剑?”甲剑客看去,锁了眉:“嗯~他很弱小,万难劈开香火,至少我如今也不能完全劈开。”
哈哈哈~
老酒头大笑,拇指毫不吝啬地亮出,赞誉道:“啧啧~不愧是成名已久的甲剑客啊,行家。”
说着,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乐道:“但你也应该明白,傻子向来一根筋,倔着呢!这傻子啊,已劈了日了,估摸着还能劈更久。”
此言一出,甲剑客眯眼显惊容,他目光死死盯住了正在不断抡劈柳条的青衫少年背影,同时问道:“的确够倔的,说吧何意?”
老酒头拿出了锈迹斑斑的破陋算珠,开始上下胡乱拨动了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打击之声。
待一套应付式的打完,他便急不可待地收了工,随手丢了算珠,从新抬头财迷般地露出了一副奸商笑容,食指弯曲比划着笑道:“呵呵~只需银鱼儿九厘,留你命一线,你夫妻二人合力战天”
“你!”话音未落,甲剑客已紧按剑鞘,瞪目惊望而来。
老酒头伸手制止,坏笑依旧:“事成天的银鱼儿归你们。”
说着,他伸出两指,比划出一条窄如缝隙的距离,眯眼坏笑道:“他可在这儿差一点儿劈开了香火哦。”
甲剑客眼帘颤动,瞳孔骤缩。
显然,他明白那一点儿的距离代表着什么,更不认为自己也能做到,要不然自己又何必来此谈生意?
遂,沉吟问道:“那事败呢?”
“事败?哈~”老酒头再次指向了石丘上的少年傻子:“事败,天离开此地,你们尘归尘土归土,落叶归根,日后他去杀天!”
甲剑客面容霎那阴晴不定,一字一句,话语几如牙缝中挤出:“他身无分文!”
可老酒头却不以为然,满是看好道:“可他傻啊~哈哈哈”
望着眼前大笑的老儿,甲剑客隐忍片刻。
终是耷拉下了肩头,松了手中剑,无奈叹息一声:“我想见见她。”
“可以。”老酒头霎那露出满意的笑容。
随即,他伸手一摊,对着不解的甲剑客比划钱两道:“但规矩可不能破。”
“你!”甲剑客敢怒却不敢言。
又七日。
自甲剑客见了女人后,这七日内女人再也没有出来过,好像她过去也没
出小院半步,只是那扇小窗内却多了一道轻纱布帘,遮住了光、也遮住了内外的视线。
黑店外,甲剑客在那株枯柳树下,于浅水边钓了整整七日的鱼,毫无收获
少年经过时观看过一次,见这混浊浅水上的鱼漂下沉多次,可甲剑客都不收竿,他很费解还曾好心提醒,说这样不是钓鱼,而是喂鱼儿,鱼会越来越难钓的。
老酒头则乐呵呵的说少年和甲剑客都是傻,钓个锤子,应该浑水摸鱼才对。
甲剑客却说,是他自己钓技的问题,和鱼儿无关,因为他从未钓到过鱼。
女人远远的听着,从未发表过意见,甚至从未开口过。
傍晚时分。
天地如赤绯黄,夕阳霞红映照天地,远空似有乌云缓缓而来。
屋外,旗幡猎猎愈发声大。
这天看样子是要变了。
甲剑客收了竿,女子出了小院,少年也睁眼下了石丘。
一切无言,更无声,死气沉沉。
老酒头黑店内,桌案上放着一壶香气扑鼻的忘忧酒,两条肥美的大鱼,三碗混浊的凉水,三张饼,四副碗筷。
鱼成对,其中一条没了一片鱼腹肉,可能是老酒头这老家伙偷吃了吧,少年如是想。
老酒头盘坐在主位,依旧乐呵呵的;
左右夫妻脸色有些发白,像是几天没休息好,看着虚弱的紧,但他们却依旧正襟危坐;
对面少年还在沉默中,双手撑着跪坐的膝盖,望鱼。
那条看似完整的大鱼,银肚蓝背如晴空;另一条则脊背五彩斑斓,十分好看。但两条鱼儿都很细长,像极了龙鱼。
少年不解,甲剑客几日来从未钓得鱼,这哪多出的两条大鱼?
想不明白,便不再想,因为一想脑壳就疼的厉害。
忘忧酒,老酒头独自喝了,鱼好事成双?还是年年有余?管它呢总之没人动。
三张饼、三碗混浊的凉水,青衫少年、沉默的甲剑客、美丽的女人一人取了一份,无声的吃了,也饮了。
临了,散席时。
老酒头古里古怪的问了句:“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那贼兮兮的目光,正垂涎欲滴地盯着盘中肥美的大鱼,也不知这老东西在问谁?
少年很不喜欢这样沉闷的氛围,像是要死人,吃断头饭一样。
他拿起了身边的柳条,在甲剑客和女人略显惊疑的目光下,指着老酒头,毫不客气的冷脸啐骂道:“交代什么?晦气,又不是你个老东西要死。哼~”
说罢,他在左右二人震惊失色的表情下,已一脚踢翻了凉水壶,离开了席位,一如既往地向舍后石丘走去。
甲剑客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眼神悄悄瞥了下还在呵呵尬笑的老酒头,遂一把拿起鱼竿,低头匆忙走向了屋外的枯柳树下,开始了例行公事般的抛竿钓鱼。
老酒头尴尬而笑,呵呵道:“~没事没事,一傻子而已,老儿我不与他计较,你说是吗?”
美丽女人被问,更是垂首,不看老酒头。
仿佛这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都不在场,更没听见,像是失了聪,走了神。
她望着案前依旧热气腾腾的鱼,出神的问道:“听人说,如果刀够快的话,取了内脏,鱼还会游动,那鱼是生是死?”
老酒头拿起了筷子,敲了敲鱼头,这鱼竟然蹦起,翻了个儿,又重新落回了原处!
他乐呵呵的笑道:“看到没,鱼出浅水万里腾,落归盘中还是菜一道。”
说着,他便轻‘嘿’了一声,夹下了鱼肚上的一大片好肉,大口美味地品尝了起来。
见鱼腹内空空如也,女人随之黯然,脸色更加惨白,几无血色:“看来是早就死了。”
此刻,老酒头正用筷子,奇怪地翻找着鱼腹,疑惑道:“诶~美味的鱼籽呢?”
说着,他‘啪’地一拍自己的脑袋,哈哈大笑道:“~看我这浑浑噩噩的脑子,忘了忘了,鱼籽留作了小鱼儿。”
忽然,他一惊一乍的说道:“嘿~这是好事呀!我这黑店外的混水啊,就缺小鱼苗~游来游去,老儿我见了也不寂寞。”
女子温柔的回道:
“水太清则无鱼,太浊也不好,还需择中。”
“嗯嗯嗯,你说的有道理。”老酒头伸筷点赞,露出了乐呵呵的笑容,他一边不断点头,一边享受着鱼肉的鲜美:“嗯~真香,真美味!”
见此,女人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她站起身来,临转身之际,望了眼屋外正在垂钓的背影,喃喃道:“那天之后,我想了很久。一个一直垂钓的人,临了也钓不上鱼儿,那便不是在钓鱼了,而是滋饵以饲鱼长。您老说得对我是为他而来,而他才是为鱼儿而来。”
老酒头白了女人一眼,继续大口享受着美味,显得迷糊道:“唔~你们这对夫妻啊,奇怪~。”
女人感激地看向了老酒头:“您老不也奇怪吗?和一傻小子作伴。”
老酒头吐了鱼骨,舔了下油光发亮的嘴唇,随手一挥,桌案上的残羹剩饭、以及碗筷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向了窗外的风景,咧嘴露出了一口残缺的黄牙,有些微醉的笑道:“傻子可比你们体己,以老儿我看呀~你们才傻。”
女人对着还在自言自语的老酒头,恭敬一礼,随即无声地转身离去。
夜深,乌云侵染半空,向着黑店方向慢慢移动。
风越来越大了,水波声也越来越响,旗幡猎猎如战旗激荡。
石丘上的凉棚如浪起伏不定,少年已怀抱一根柳条,背靠石台安静的睡去。
许是太累了,他看着睡得很沉,就连石丘小道上不断靠近的脚步声都没有发觉。
轻盈的脚步声,停在了少年的身前。
红装裙摆上的龙纹随风飘动,如游龙暗夜神游太虚,芳香如沐,沁人肺腑。
这是一位女子。
来人正是那美丽雍容的女人。
她来到了少年的身旁,席地并肩而坐,如阔别已久的亲人。
一个低头沉睡,呼吸匀畅而平和。
一个抬头望不远处夜钓的背影,秀发飘荡,花容玉面如霞。
枯柳下,甲剑客依旧在青竿垂钓,看着不像一位剑客,倒像是一个喜爱钓鱼的俗人。
女人惨白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望着甲剑客的背影,喃喃而问:“你叫什么?”
这声音很轻微,甲剑客似乎是听不见,依旧专心夜钓。
身旁沉睡的少年,亦无动于衷,似乎睡得很香。
长发飞丝飘荡,女人依旧自言自语着:“其实啊~我留意你很久了,看你每日在这儿练剑,一如既往,很执着。你也在留意我和他吧,对吗?”
少年依旧熟睡,很沉。
女子双臂抱住了膝盖,看向了远方:“你这种年青人我见的很多,懂一点剑术就自称剑客,以为可以去外界闯荡出一番天地,其实外界很危险。”
说着,她回头盯着埋首沉睡的少年,露出浅浅的微笑:“想成剑客,手中得先有一把剑,不是那一辈子只会钓鱼的家伙的剑,而是真正的剑。”
她仰头看天象,风吹乱了她的秀发:“明日,天煞,阴云至,不宜出行,忌下水,有血光。”
女人看样子很轻松,接着问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哦~忘了,你睡着了,也许没睡着,可你忘了许多,和我们一样。也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说得对,还是错?哎~不管了,只想最后来这儿坐坐。”
说着,她又一次的看向了少年:“我很喜欢你。”
四周一霎寂静,少年的呼吸声也越发清晰了。
女人捋了一下自己耳畔被风吹乱的发丝,接着道:“不知为何?也许觉着你像我的孩儿吧?呵~我竟然连我的孩儿叫都望了,鱼儿?雨儿?哎~”
她苦恼的叹息了一声,随即伸手温柔地轻抚了下少年的脑袋,柔声细语叮咛着:“好好珍惜当下。每个人都会为一些东西而坚持,无论清晰还是模糊,总是执着。他人或许觉得这很傻,很可笑,但只要自己觉得重要,也就行了。”
女人离开了石丘凉棚,甲剑客也收了竿
少年依旧沉睡,只是怀中的柳条上多了许多凌乱的指甲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