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清跺足一叹,看看聂远三人,又回首望望黑夜中的火光,只得连忙招呼众人道“速速救火!”
众僧应和下来,纷纷四散取水扑火,忙成一片,藏经阁附近建筑多有木材,转眼间便火光冲天。方才按照安排出外寻找金面猴踪迹的一众僧人看见寺里起火,都是心急如焚,宵禁又至,众僧便纷纷回寺里一起扑火,过了许久才将火焰压制下来。
智璇看着众僧来往奔走的匆忙身影,愣在原地回想着方才聂远同自己说过的话,一边又捻着手中念珠自言自语道“是老衲自以为是了吗?”
他踌躇了许久,终于对自己摇了摇头,转过身跟随普清去向了藏经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聂远当先出了庙门径直向南走去。走了约有一盏茶功夫,三人转过一个街角,断后的耶律依霜叫住聂远道“喂!这次我把你救出来,不欠你的了。”说罢她扯下面具,露出了那张飒飒冷清的面容。
聂远点点头道“你本来就不欠我的。”
耶律依霜朝聂远白了一眼,似乎不想与他多说一句话。她朝白马寺的方向张望了一番,见并无一人追来,稍稍缓了口气,又对聂远道“你跟我走,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把此行寻你的事情和你说清楚。”
她说罢不等聂远回应,紧紧盯着黑袍客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护着他又是为了什么事,但他今夜是我的,你要是识相,就最好改天再来找他。”
黑袍客微微哂笑道“你们问世间情为何物,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情?”他脱离了杀手该处在的黑暗之中,对普通人的一切情感半是好奇,又半有轻蔑。
聂远也正为耶律依霜此行好奇,还不知该如何回答,耶律依霜已先问道“什么情?”
“他今晚人都是你的,岂不是恩爱情深?”黑袍客沉声道。
耶律依霜斜睨聂远一眼,却突然如同看着一件宝贵的物事一般,流露出了珍视的神情。她随即又对黑袍客道“你说得对,他人就是我的,就像在草原上时父王赏赐给我的的牛、马一样属于我。你帮我护着我的东西,我赠予你一把剑做报答,就此两清,你现在可以走了。”
聂远见耶律依霜说这一番话时神情认真,似乎并没能听懂黑袍客所说真意。他当下心想眼前这两人行事都不同于常人,一人超脱于俗世之外,对寻常人的诸般逻辑不解,另一人盘桓于契丹与汉人之间,思维和行事都与自己大有不同,与他二人说话倒是难受。
耶律依霜做事我行我素,利落果断,她与黑袍客说罢这一通话,又催聂远道“快走!”
黑袍客从来都是沉默寡言,这时竟沉声反驳耶律依霜道“你把他当牲畜一般驱使,他心里怎会舒服?”
耶律依霜狠狠瞪着黑袍客道“草原上就该弱肉强食,你想出头找麻烦吗?”
黑袍客摇摇头道“我只是在试着和人讲道理。”
聂远在看着两人莫名其妙的斗嘴,不禁哑然失笑道“你们莫要在此地争吵,还是先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做计较。”
“去哪里?”耶律依霜问道。
“耶律姑娘这般雷厉风行地将我们救下,竟没有想好庇身之所?”聂远奇道。
耶律依霜恨恨扭过头去道“我出来找你之前,又不曾想到会有人追。”
“看来似乎只剩一个地方可去。”黑袍客道。
聂远微微点头,望向城中道“秋水阁。”
耶律依霜沉吟道“秋水阁……”又跟着聂远望望城中方向,突然想起了在那边见过的花街柳巷,冷笑一声道“你们男人果然都喜欢那种地方。”
“嗯,在下也很喜欢。”聂远面不改色道。
见得耶律依霜鄙夷地看他一眼,聂远浅浅思索片刻。眼前的两个人各自怀着自己的心思寻到了他,再想起突然出现、飘然离去的花蝶,今夜正好在秋水阁,将这交错缠杂在一起的三个谜团解开。
耶律依霜迟疑片刻,摸了摸腰间弯刀,她看聂远虚弱,黑袍客带伤,对他二人权且放下心来。
黑袍客见耶律依霜放下了戒备,当先运起轻功朝南而去,他虽负伤在身,脚下赶路速度却不落后于两人。
聂远对耶律依霜道“我们也快走吧。”说罢他正要迈步,耶律依霜突然将他拉住低声道“你对本姑娘不敬的事情,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你给我小心点!”
说罢她疾步跟随黑袍客而去,聂远轻叹一声,还想再说,已经追赶不上耶律依霜,他索性在后优哉游哉地当做了夜间散步。
一路上耶律依霜最为焦躁,一边走着,一边催促黑袍客快些赶路。黑袍客被她催得急了,回头狠狠盯了耶律依霜一眼。
耶律依霜却以为他听到了什么动静,也跟着他回头看去,见得聂远在后不慌不忙的悠闲模样,心头火起,匆匆返回两步朝他叫道“怎么你那师兄弟柴荣杀人不眨眼,你却这般病殃殃的模样,你们是一学武一学文么?”
聂远微微一笑道“那日在潞州在下曾刺过姑娘一剑,打过姑娘一掌,若不是在下手下留情,姑娘已经重伤,难道姑娘倒忘了吗?”
提起潞州,耶律依霜切齿欲碎,一把扣住聂远肩头道“别跟我提潞州,八十八位勇士的性命,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要你们师兄弟偿还。”
耶律依霜说罢狠狠在聂远肩头上用力扣了一爪,却觉指间之下扣着的筋骨出乎意料地坚实有力,当下让她吃了一惊。
她指力虽不及专门修习鹰、虎、龙三爪武功的高手,但她自幼便开硬弓,指力过人。她将聂远当作一介文弱书生,这狠狠一扣便为给聂远一个警告,谁知这一扣下去却如将指尖顶在坚石上一般疼痛。
耶律依霜当即后退两步,按住刀柄道“你在装?”
聂远摇摇头道“筋骨尚在,经脉已断,不过是个废人罢了。就如同断了龙脉的雄关和宫阙,只能任由铁骑踏碎。”
耶律依霜又冷笑着摇摇头道“你们南人总是喜欢说些花言巧语。”
“随便姑娘怎么想,但在下想告诉姑娘的是,害死你八十八位勇士的不是在下师弟,是明知以卵击石,却仍给你们下了命令的人。”聂远话锋一转道。
耶律依霜沉默下来,她知道聂远说的那人便是她从来敬爱的叔父耶律德光。她此时再回想起来,即使那天当真拿下了潞州城,可北有昭义军,南有唐军主力,这八十八骑仍是必死无疑。如此说来,这场飞蛾扑火的奇袭也是叔父为除去自己的精心谋划。
耶律依霜不愿再想,连连摆了摆头道“我不想跟你再说废话,也不想再耽误一刻。”说罢她转过身去,双腿微曲俯下身来,回头对聂远道“上来,我背你。”
聂远大吃一惊,由一个消瘦的女子背着他这个七尺男儿,这种事他想都从未想过。
耶律依霜见聂远畏畏缩缩,银光一闪,从刀鞘里拉出半个刀身逼上前来,将刀刃放在聂远脖颈上道“你若不让我背你,却在后面散步,我就杀了你。”
黑袍客抱剑在怀,斜倚在墙边冷眼看着两人。两人正纠缠间,黑袍客突然低声说道“停手,有人来了。”
耶律依霜一向是时时警觉,却还没听到什么动静,黑袍客冷不丁说了一声,她犹且不信,当即趴在地上听了半晌。
耶律依霜听了许久,抬头看看黑袍客,面带惊奇道“我能听清草原上每一只动物的踪迹,你竟然能比我先听见动静。”
黑袍客当下冷然一笑,翻身闪入了黑暗的街巷深处。耶律依霜和聂远眼见得他融入黑暗,都觉得他整个人与黑暗无比契合。
聂远和耶律依霜对视一眼,先后跟随黑袍客走入黑暗。两人到得黑袍客旁边,再向月光所及之处望去,仍能清晰地看清街道上的每一个角落,两人都不禁为黑袍客寻找隐匿处埋伏的本事而叹服。
“你就像草原上的狼一样狡猾,可却是一只带伤的狼。”耶律依霜突然对黑袍客道。
黑袍客看着空旷的洛阳城街道,目不转睛,只随口说道“这近一年来,我似乎一直带着伤,新伤旧伤,重伤轻伤,一直有。”
他话音落下之后,四周又陷入一片寂静,只剩夏蝉鸣叫不止,听得人心里无比烦闷。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杂乱的蝉鸣中夹杂了一声铁甲碰撞,紧接着街角传来一阵整齐庄严的脚步声,一队黑甲禁军从远方街道尽头走来,映入了三人眼帘。
这队巡夜禁军清一色乌黑铁甲,漆黑披风,个个手中握着乌铁长枪,密如林立,在黑夜中更如幽冥走出的阴军一般骇人。
“铁林都。”待到巡夜禁军方一走过,耶律依霜突然说道。
“嗯?”聂远不知所云。
“这一队兵马隶属禁军铁林都,是李氏麾下的精锐禁军,李克用当河东节度使时就已有了。”耶律依霜简短地解释道。
聂远望着这队铁林都远去身影,问耶律依霜道“在下自以为对各力多有知晓,但说起此城禁军编制却也不甚了解,不知姑娘何以知道得这般清楚?”
耶律依霜突然脸色一变阴沉下来道“我随父王南逃洛阳七年,不能回到草原,却将洛阳防务摸得一清二楚。”说着她突然对聂远露出一个狞笑道“本萨满无时无刻不想着引契丹铁蹄南下,将你们南人这琼楼玉宇、万丈高楼踏碎,你害怕了么?”
聂远望望西北皇城紫微宫中高耸入云的玄武楼,报之一笑道“可惜引来的铁蹄非但要踏碎琼楼玉宇、万丈高楼,还要踏碎令叔父弑兄篡位的证据。”
一说起此事耶律依霜便切齿欲碎,闭口不再多说。也不知她是在恨叔父耶律德光,还是在恨说出这一切的聂远。
待到铁林都走远,耶律依霜一拉聂远道“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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