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回城之时,虽已宵禁,柴荣出面和守门兵士交涉,总归还是进了城中。
回到府里,天色已经甚晚,众人各自检查了伤势。
颉跌博已将转魂的黑气排出,大体恢复如常,柴荣、柳青身中暗器,好在及时闪躲,都未打中身上要害,那铁镖杀手又未在镖上喂毒,也只是皮肉之伤。
唯独聂远这几日接连过度耗损真气,虽然他体内那一股独特的寒冰真气精湛无比,连一些武林老手都颇有不及,但他年纪尚轻,毕竟浅薄,此番下来,要三两天才能恢复如初了。
今晚府上晚宴之后,颉跌博将一众诸事按下不提,只问各人伤势,然后各自安寝。
聂远和众人问过好,回房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轮皎皎孤月,难以入眠。
那片槐树林和那串血脚印,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出现,紧紧地揪着他的心。
抛去树林中那些令人烦忧之景,弯弯的钩月挂在天边,柴嫣在自己怀中的画面出现时,还伴随着她挥之不去的温存。
月光透过窗户射在那一片地面上时,如同积水空明,又如地上生了一层暗霜,美丽无比。
聂远躺在床上,抽出青霜剑,把剑身对着窗外的月光细看,这把剑一如窗框上的月光澄澈清灵,又带着些许寒冷。
澄澈的月光突然消失不见,聂远转头一看,窗外陡然多了一个黑影,那黑影背负双手,长袍和一缕短须一起飘动着。
“师父?”聂远道。
那黑影点了点头,道“远儿,随我来。”说罢一闪消失。
聂远马上收剑入鞘,下床站起,眼前一幕浑如梦境,一时竟分不出是不是现实。
他想起师父,心里便惴惴不安,师父痛恨寒鸦,一是因为寒鸦作恶多端,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师叔封于烈之死至今不明,且与寒鸦多有牵扯。
而自己瞒着师父赴寒鸦之约,触动的是师父最不能触及的痛处。
聂远随手拿起剑,推门走出到庭院中,聂远屋门正对面的屋顶上,师父正背对自己,面对着皎洁的月光,若有所思。
师父的旁边,站着一个器宇轩昂的少年,那少年锦衣绿袍,背负宝剑,他的人便如一块稀世宝玉一般,与皎皎的月光相映成辉,竟连聂远都不禁赞叹他温润如玉、当世无双之姿。
那少年察觉到聂远到来,转身拱手道“师哥。”
聂远朝柴荣点了点头,随即一运真气,跃上屋顶,站在颉跌博的另一边。
一老两少,三人都望着那一轮孤月,月光射在脚下的瓦片上,生出冰冷的光辉,四周寂静无比。
“远儿,看见那一轮钩月了吗?”颉跌博突然开口道。
“徒儿看到了。”聂远道。
“远儿啊,你一向是如此不喜言语,就如这轮月亮一般清冷,自我捡到你养育这十数年,你没有一天不是如此。”
颉跌博追忆起这些旧事,两人竟都有温馨之感,不论颉跌博多么看透俗世,聂远多么生性冰冷,两人朝夕相处十余年,早已有父子之情。
“师哥虽然看起来清冷,其实心中却最为敬重师父,也是最重情义的。”柴荣道。
“师弟又胡说了。”聂远道。
颉跌博听二人对话,快然一笑道“远儿就是不如荣儿这般能言善道,也像老夫和你们师叔,你们师叔创立绝天门称霸武林,那都是一拳一脚打得江湖各路好汉心服口服,没用半点鬼谷派纵横捭阖的功夫。”
聂远犹豫再三,待颉跌博这句话说完,终于开口道“师父,请您怪罪徒儿吧!”
“怪罪?怪罪你什么啊?”颉跌博反问。
聂远心中疑惑,看了看颉跌博,颉跌博只是面带微笑,看着天边孤月。
“怪罪徒儿去见寒鸦中人,徒儿知道犯了师父的大忌。”聂远道。
“犯了我的大忌?如果不是我的大忌,你便能去了吗?”颉跌博问道。
一旁柴荣见颉跌博又有动气征兆,唯恐师哥不知变通,触怒了师父。
“嗯。”聂远道。
颉跌博满脸疑惑,柴荣暗道不好。
“嗯?你私会寒鸦,这要是传到江湖上,岂不是身败名裂?”颉跌博道。
“师父素来知道徒儿的为人,徒儿光明磊落,绝不会与寒鸦之流有染,虽然相会,徒儿却是别有原因。”
“荣儿,你如何看?”颉跌博问柴荣道。
颉跌博问到柴荣,柴荣摆摆头道“徒儿以为师哥未免有些单纯了,师父和我素来知道师哥为人,却不见得所有人都知道,纵使师哥在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光明磊落,也难免会有某时结下的仇家借题发挥,借机加害于师哥。”柴荣道。
柴荣说罢,聂远稍一沉默道“师父向来教徒儿看破世俗,徒儿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又何必理会他人看法?”
颉跌博闻言,又是一笑道“远儿,你从入到鬼谷门下,便入了江湖,怎地你行走江湖十几年,还看不透这江湖险恶?这一件事情上,荣儿便比你看得透彻多了。”
“师父……”
颉跌博一摆手,聂远话说一半,只好继续听颉跌博说道“远儿,你一定有许多事想要明白,其实为师又何尝不是呢?你一定很想知道这片槐树林到底有什么玄机吧?”
“原来师父也……”
“嗯,十九年前,为师就是在一个,和城外槐树林一模一样的地方,捡到了你。”
“师父,你说……”
颉跌博再一次摆了摆手继续道“或许天下的槐树林都是这般模样吧,但那对踉跄的血脚印和一路的乌鸦叫声,却只有当年的那个夜晚。”
聂远的心颤动着,那个槐树林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沉重而飘着血腥味的空气、草丛中踉跄的血脚印、靠在那棵带血槐树背后的女人……
一切都是这般相像,十九年,这似曾相识的感觉,竟来自十九年前,尚在襁褓中的那个婴儿幼小的记忆中。
望向往昔,这十九年来在云梦山上修炼,走遍江湖四海,这一切一切记忆的尽头,竟是在一片无名的槐树林中。
这些话说出来,连柴荣也是一惊,他只知道师哥自幼跟随师父修炼,却不知道师哥竟是从一个婴儿时便由师父抚养长大。
自出生以来就烙在聂远内心深处的恐惧,一朝被唤醒,聂远躲避着,却没有办法阻止内心看透当年真相的渴望。
“远儿,去追寻你的命运吧!这条路只有你自己走下去,如果你没有办法接受你的命运,你也无法改变天下人的命运。”
“师父是让我接受转魂的……”
“嗯,必要时,为师会在暗中相助。”
“谢师父!”得到颉跌博的肯定,也让聂远是否要继续下去的犹豫得到了答案。
“不必谢,为师让你接近寒鸦,也有为师的一个私心。”颉跌博继续道。
“师父是想让师哥……”柴荣问道。
“嗯,你们师叔之死,我一直耿耿于怀,远儿当设法为为师探出些蛛丝马迹来。”颉跌博道。
聂远心知颉跌博与封于烈师兄弟情深义重,他也为封于烈痛惜已久,早已想竭尽己力为师父解烦分忧,便连忙道“徒儿明白。”
“其实不止是你们师叔之死,柴姑娘身上的苈火毒也多半和寒鸦相干。今日我暗地跟随远儿出城,柴姑娘想必对远儿有所爱恋……”
“师父……”聂远性格内敛,听到颉跌博说柴嫣对他有所爱恋,也不管是不是玩笑话,当即打断了师父。
柴荣在一旁听见,偷偷笑道“我那傻妹妹啊,阿嫣真的没少在我面前碎碎念师哥的事情。”
颉跌博爽然一笑,继续道“柴姑娘今日白天时也在跟随远儿,只是远儿一心跟着那铁镖杀手,加上柴姑娘会些武功,远儿竟没有察觉到柴姑娘。”
“师父可看出阿嫣这两招武功是哪门路数吗?我作为她兄长,竟然不知她会武功……”柴荣说道。
颉跌博一摆手道“无甚稀奇,柴姑娘不过是使了两招武功里最为寻常的拳脚功夫,想来是在庄里练了两式防身罢了,荣儿你与柴姑娘相处时日不多,她年纪尚幼,已承担生离死别之痛,你还要多多体贴照顾她才是。”
“徒儿明白。”
“嗯。”颉跌博点点头道,“柴姑娘在战乱中走过一遭,还能保持如此活泼开朗的天性,也是难得。”
“远儿,你既然决定要深入虎穴探求真相,就该知道冒着怎么样的风险,你本可以视作无物,继续安稳地做你的鬼谷弟子,总有一日会成为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颉跌博继续道。
“徒儿明白。”
“你想清楚了吗?”
“徒儿想清楚了。”
“即使全天下人反对,也不后悔?”
“若是今晚徒儿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而做了这个决定,那徒儿也许会后悔;但徒儿既然已经知道了所有,那不论选了什么样的路,都一定会走下去。”
“哈哈哈哈哈。”颉跌博听言大笑道,“你不后悔便罢了,若是发现路走不通,那便用你的青霜斩出一条路来,若斩不出,回来便是。”
颉跌博说完聂远,又转身对柴荣道“荣儿,为师也有话要对你吩咐。”
“师父请讲。”
“你现在无官无职,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锦公子,不论如何更朝换代,你都自能独善其身。朝堂险恶,更甚于江湖,一旦你迈入朝堂,自此不但你自己身不由己,更有无数人的命运把握在你的手上。”
“徒儿明白。”
“这一路你将每日与背叛与阴谋共枕,与金戈铁马为友,再无两三知心好友对酒畅谈,也许有一天世人也会把你当成权臣,当作奸贼,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为了什么,你明白吗?”
“徒儿明白。”
“你既已明白,还要走下去吗?”
“走下去。”
“哈哈哈哈哈,好!好!我颉跌博虽然一生失意,但有两个徒儿如此,复有何求?远儿生性寒冷,独来独往,可行侠于江湖,荣儿腹有机谋,胸怀千秋,可扬名于史书,今日为师要你们月下拔剑起誓,不负此约!你二人可敢吗?”
柴荣和聂远一同道“徒儿愿意。”
聂远拔出青霜,柴荣抽出青冥,两把剑高高举起,交于一处。
两个誓平乱世的少年,在今夜冰冷的月光下,立下了生死不改的炽热誓言。
不负此剑!不负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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