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相信,是那个年轻美丽的大汉太后给他们的关山王下了蛊。所以,上万匈奴铁骑用生命和鲜血换回来的战利品,他竟然拱手还给了汉人,更匪夷所思的是,他换回来的是一个女人死而不腐的身体。
过了很久以后,邓绥听到一个传闻。於除鞬耗尽千金为他带回的那个死去的女人铸造了一座宫殿,那是一座金碧辉煌却寒若冰窟的宫殿,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一张用整块蓝田玉雕刻的寒床之上。於除鞬经常整日整夜的守在她的身边,自言自语,如入疯魔。
后来,有人问过邓绥,她究竟用了什么方式说服了於除鞬释放耿夑,那个传言中神秘的女人和於除鞬又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邓绥总是缄默不语。
事隔半年多后,邓绥令人从汉室妃嫔陵寝中将周沁蓝的牌位悄无声息的撤了下来,又命御史销毁了所有关于周沁蓝的记录,然后将整个永宁殿从里到外翻修一新。从此,周沁蓝在汉宫之中的痕迹全部抹掉,就仿佛她从未来到过这里。
这是邓绥为这位曾经的朋友,亦是曾经怨念深重的仇人,最后能做的事情——还她自由。从此以后,她便只是呼兰格沁,她便不再囿于洛阳的重重宫墙。
又过了几年,邓绥听闻关山王於除鞬突然暴毙,就死在了他亲手铸造的那座宫殿里,死在了那个女人的身边。他的大儿子继承了王位。
在匈奴人之中流传着一则谣言,玉门关的那次汉匈会谈之后,於除鞬便着了魔。至于他着魔的原因,有人坚信是大汉太后给他下了蛊,也有人说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是地狱来的魔鬼,能令人心智尽失。众说纷纭下,於除鞬的大儿子一怒之下一把火烧掉了整个宫殿,也把那个不详的女人烧成了灰烬。
一代传奇枭雄就此陨落,以一种如此诡异而悲凉的方式。
然而,对于绝大多数汉人而言,那群远在关山之外的匈奴人,他们身上发生任何匪夷所思之事,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过耳烟云。相比起来,坐在至高权力巅峰的年轻太后,孤身远赴玉门关,不费一兵一卒,甚至没有花费一两银子,竟然救出了被俘的将军,这样的奇闻轶事才是他们更为关注的事情。
於除鞬离开玉门关的那日,也是耿夑归来的那日,玉门关守军和京城护卫军们都看到太后与耿燮在行宫处了一夜。直至翌日清晨,耿燮拜别太后,再次奔赴凉州,太后则启程返回洛阳。
没有人知道,行宫的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流言往往走的比人还快。几乎就在邓绥回到洛阳的同时,一个隐秘的传闻开始在宫中悄悄流传。
传闻扯出了十年前的那桩旧事。
当年军功赫赫,有望拜为大将军的耿夑突然被先帝贬黜至凉州,先帝甚至口谕其有生之年非得圣诏不得重返洛阳,人们猜测背后的原因正是与当今太后有关。
那时先帝病危,时为先帝皇后的阴氏密谋逼死深得先帝宠爱的贵人,危急关头,有一位手掌重兵的将军带兵闯宫,担着谋逆作乱的罪名救下了那位贵人,也正是如今的邓太后,而这位将军便是如今的车骑将军耿夑。至于耿夑为何要救邓贵人,有人说是因为他与邓贵人之父邓训有旧交,也有人说二人之间有隐秘的私情,否则怎会触怒先帝以至将其贬斥边塞且有生之年不得回京。
所以,十年前,年轻美艳的贵人与英姿勃勃的将军之间,究竟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到了今时今日,身为太后的邓绥又不顾一切的解救耿夑,甚至不惜以太后之尊亲赴边关与匈奴人斡旋,如此情深义重,又岂是简单的报恩二字可以解释。
至于玉门关行宫里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说的清楚。既然没有人说的清楚,便会有人浮想联翩,毕竟宫中最不缺少的便是流言。
邓绥起初并未十分在意这些流言,因为她的注意力在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上。直到有一日,刘怙前来请安时,隐晦的提及此事。
那日,刘怙面带为难之色道“母后,近日来宫里有些传闻,与玉门关之事有关,想必母后亦有耳闻。此事关系母后清誉,儿臣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邓绥却淡漠的回应道“既是传闻,便无实据,孤最厌恶这种妄议是非之人。传令下去,着少府督查,发现宫中私下妄议者,无论品阶,统统杖毙。陛下以为如何?”
刘怙有些勉强的笑道“母后处事一向果决,朕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只是,此事不止关乎母后清誉,也关乎汉室的颜面,严惩议论是非者,宫里倒是清净了,可儿臣担心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啊······”
邓绥收敛神色,眉目冷清道“看来,真正对流言之说耿耿于怀的,是陛下吧?”
“儿臣不敢。”刘怙连忙恭敬的否认道。
邓绥亦不再分辨,冷然道“好了,陛下回去吧,孤自有分寸。”
见邓绥面露不悦之色,刘怙有些尴尬的起身跪安。
就在刘祜离开之后,邓绥将蔡伦唤道身边,神情略显阴郁的问道“那个小太医查的如何了?”
蔡伦低声答道“禀太后,底细都查清楚了,此人名叫凌木煊,广陵郡人士,三年前由太医院的医丞祝仝所荐入太医院为医官。二人师出同门,凌木煊自幼父母双亡,跟随其师褚珩学医,褚珩是广陵郡远近闻名的神医,三个月前刚刚因病辞世。另外,奴才还查到,两年前陛下微服出巡,太医院派去随侍陛下的人正是凌木煊,听说还是陛下钦点。后来陛下微巡归来之后,便对其十分青睐,此后凌木煊便可随意进出广德殿,常与陛下独处一室。奴才查了他的往来行踪,倒是没有太多可疑之处,唯有一点,其师褚珩的医馆所在之地倒是有几分蹊跷······”
见邓绥神色愈渐凝重,蔡伦停顿了一下,只见邓绥不知不觉间攥紧了双手,眉目间隐隐透着冷冽之气幽幽道“所在之地是广陵山······对吗?”
蔡伦怅然无言的点了点头。
“孤早就该猜到······”邓绥喃喃自语着,一股杀气在美丽的脸上若隐若现。
当刘祜发现凌木煊突然消失时,一股强烈的不安迅速席卷了他。
一天之前,凌木煊被两个少府的内侍突然从太医院带走,此后便再未出现。太医院医官众多,起初并未有人在意他的消失,直到刘祜宣其入广德殿诊脉,众人这才发现,凌木煊不见了。
刘祜立即着李闰前往少府讯问,可少府的小太监丝毫不给李闰面子,一个一个都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李闰碰了软钉子,心中甚是气愤,可也不敢在少府造次,因为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主管少府的黄门侍郎蔡伦,那可是太后的心腹之人。
悻悻归来,李闰将少府如何怠慢自己又添油加醋的向刘祜诉了一番苦。听闻其言后,刘祜心中更为慌乱。
凌木煊突然被少府带走,必然是蔡伦的主意,那是不是意味着太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广陵山庄的秘密,除了刘怙,便只有凌木煊最清楚,就连刘怙最为倚重的张谦和最为亲近的李闰都毫不知情,那么太后究竟知道了多少?她抓走凌木煊又想从他的口中得到什么?
刘怙心中一团乱麻,方寸大乱。眼下,他倚重的张谦已经被撤职圈禁,他的心腹凌木煊又境况不明,偌大的汉室,偌大的皇宫,他蓦然发现自己竟成了孤家寡人,无人可信,无人可用。然而,他还不知道的是,就在凌木煊被带走的同时,一路百余人的羽林卫人马从洛阳出发,正星夜赶赴广陵郡。
刘怙彻夜未眠,猜疑、惊慌、恐惧,种种情绪有如狂风巨浪般包裹着他,冲击着他,令他辗转难安。天亮之前,刘怙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向那个八年来一直压在他的皇位之上,令他终日惶惶的女人摊牌。
相距三百余米的永安宫里,邓绥同样辗转一夜未眠。
那日高翎等人逼宫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疑心早就从那一刻便开始了,只是她不想,也不愿去相信,自己全心全意相待的刘祜,从头到尾却在费尽心机的算计自己。不,不止是算计她,还有她身边所有在乎的人。
也许从拉拢张谦高翎等人开始,刘祜便步步为营,下了一盘很大的棋。
北匈奴和西羌突然联手进犯玉门关,邓骘大意之下被困其中,危在旦夕之际,是张谦极力主张由驻守凉州都尉府的耿夑前去解围。尽管耿夑不孚众望将胡羌击退,却没想到本应由张谦调遣的援军和粮草迟迟未到,致使邓骘和耿夑双双陷入险境。如今看来,这绝非偶然,或许从一开始,刘祜和张谦所谋算的,便是借胡羌之手,除掉邓骘与耿夑。而这一切,与广陵山庄中的女人,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要想证实自己的猜测,那个与刘祜关系甚密,看似不起眼的小医官便是极为关键的人物。那日,蔡伦无意中撞见他从广德殿中出来,刚好袖中的一方锦帕不小心滑落,他神色慌张的迅速拾起,然后匆匆离去,这才让蔡伦生了疑。若非如此,真相也绝不会这么快的浮出水面。
然而,整整一夜,凌木煊在少府的私狱中受尽各种酷刑,却始终一字未吐。天亮之前,蔡伦来到少府,看了一眼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凌木煊,一个小小的医官,竟然有如此强大的意志力,这让他惊讶之余也难免唏嘘。当然,蔡伦并不知道,这样的忠诚却并不是,或并不仅仅是为了刘祜。
刑讯未果,蔡伦忧心忡忡的向邓绥回禀。他看到邓绥一动不动的坐在正殿的凤榻之上,神色憔悴黯淡,便知道她定是合衣坐了一夜。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邓绥的脸上失去了神采,只剩了晦暗。
“太后,”蔡伦低声道“凌木煊什么都不肯说,奴才带人仔仔细细把他的住处搜了个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会不会有可能,只是个巧合······”
他的语气中充满着犹疑,这代表他也无法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邓绥抬眼望向窗外,天边一抹鱼肚白,幽幽轻叹道“孤也想骗自己这是一个巧合,可是蔡伦,你真的能说服自己相信吗?”
蔡伦低头沉默不语,他不愿说违心的话,尤其是不想在邓绥的面前说出任何违心的话“那么,太后有何打算?”
“唉······”邓绥神情落寞的长叹了一声“陛下已经不再是八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了,大汉也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了······”
邓绥言下之意,蔡伦听得明白。
这些年来,刘祜一直隐忍,一直筹谋,在张谦等人的扶助下,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织就了一张盘根错节的网,既网住了朝堂上的一大部分人心,也网住了众多天下百姓的民心。他看似对邓绥恭谨顺服,实则釜底抽薪,一步步瓦解着邓绥的权势。
但作为帝王,他无疑是合格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他宽仁待下,勤政爱民,与此同时,不论朝堂,亦或民间,对太后把持朝政的非议日渐增多,如今想来这其中自然不乏有人推波助澜。可不管怎样,在眼下这般情势之下,要撼动刘祜的皇位,已绝非一件易事,如若勉强为之,必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这绝不会是邓绥希望看到的。
天马上就要亮了。
蔡伦静静的守着邓绥,他多么希望,她心中那片阴云密布的天空也能早一些放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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