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德殿出来后,下等医官凌木煊已经成为皇帝钦点的微服私访随驾御医。
九月九重阳佳节过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刘祜正式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微服私巡,邓绥派出羽林卫中最精干的高手贴身保护刘祜,加上随行的医官、内侍、宫女,浩浩荡荡也有十五六人,刘祜乘坐马车,其余人皆骑马随行。
此番微服私巡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弘农郡。
此郡距离洛阳最近,辖十一县,十万余户,百姓近五十万人,背靠黄河,平原广袤,土地肥沃,历来乃仓廪丰实之地。
刘祜一行人从洛阳出发,三日不到便到达弘农郡内。因为是微服私巡,刘祜此行未向当地官员走漏任何风声,到达弘农县后,一行人在城中最好的一间客栈汇贤楼住了下来。汇贤楼位于城中繁华之处,正巧又赶上了每月十五的大市,楼下人声鼎沸,往来车马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刘祜玩心大发,拉着李闰非要去下面的集市上逛一逛。李闰不敢马虎,便叫了两名羽林卫装扮成仆从的样子,紧跟刘祜身后。
长这么大,这是刘祜记忆中第一次身处民间闹市之中。对于从小生在王府深院之中,困于皇城高墙之内的刘祜来说,此刻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新鲜的趣致。弘农大市的规模丝毫不亚于洛阳,反而因为少了皇城根下的束缚,更多了几分恣意欢畅。
满街操着不同口音的南北商贩一个一个拉开了阵仗,用各种千奇百怪的腔调扯着嗓子为自家的货物叫卖。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有的衣着光鲜,有的青布粗衣,但是每个人脸上似乎都洋溢着喜悦之色。
一身公子哥装束的刘祜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李闰道“你看,百姓们果然丰衣足食,其乐融融,叫朕好不羡慕。”
李闰也压低了声音恭维道“还不都是陛下您治国有方,百姓们安居乐业,才有了今日这般盛世景象。”
“是吗?”刘祜清秀的眉间掠过一丝怅惘,若有所失的喃喃自语道“到底是我治国有方,还是别人呢······”
李闰听出了刘祜言语中隐藏的意味,不敢接话,只能引开话茬“陛···哦不,公子您看那边,好多人围在一处,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刘祜循着李闰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前方好多人挤在一起,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成了一个圈,还不时有喝彩击掌的声音传出。
“走,过去看看。”刘祜好奇心大作,抬脚便向前方走去,李闰连忙回头招了招手,示意后面的两个羽林卫跟的紧一点,这等人多嘈杂的之地,极容易生出是非,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他们这些人赔上十条命都担待不起。
刘祜脚步轻盈,一眨眼功夫便走到了人群的外围,只是前面的人挤的水泄不通,刘祜想挤却怎么也挤不进去,只能向身边的人打听道“兄台,请问这前面有什么热闹,怎么这么多人围在一处?”
那人正踮着脚使劲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根本顾不上搭理刘祜,便头也不回的答道“我也不知道,听人说是西域的杂耍,好看的紧呢!”
“哦···”刘祜面露一丝失望之情,一边闪身退出了拥挤的人群,一边对李闰道“我当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不过杂耍而已······”
恰在此时,突然见人群骚动了起来,只见一个身着绫罗绸缎的矮胖男子,带着四五个家丁模样的人,大摇大摆的走上前去,围观的百姓们看到这几个人就像老鼠看到猫一样,一个个脸上都露出害怕的神色,忙不迭的向两边闪开,瞬间便让出了一条通道。
见此情形,本要转身离去的刘祜停下了脚步,借着人们避闪而让出的通道,刘祜这才看清了他们在围观的到底是什么——两个身着西域服饰的男子,一个年长,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两只手臂上挂满了大大小小数十个铜圈,一个年幼,不过十几岁光景,脚下踩着轮毂,双手握着两根粗粗的双节鞭。看样子是一对父子,以街头杂耍卖艺换几个铜钱。
这时,那矮胖男子已经到了跟前,一句话还没说,身后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已经一拥而上,冲着卖艺的父子狠狠拳打脚踢。直到父子二人满身血污的蜷缩在地哀嚎,家丁们方才罢了手。矮胖男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道“都看清楚了,这就是没经我高三爷允许,擅自在弘农地界儿上混营生的下场!”
那年轻的卖艺人显然是气不过,挣扎着爬起来,一手捂着肿胀的脸颊,一手指着矮胖男子的鼻子骂道“我们父子二人走南闯北,凭着一身杂耍本事逗大家一乐,混口饭吃,哪有什么银子孝敬你?再说我和我爹犯了什么罪,你们上来就是一顿毒打,天理何在······”
年轻卖艺人还要说时,被其父一把扯了回来“快别说了!别说了!”接着又使劲扯着年轻人一起跪了下来,一边按着他的头,一边自己不停的磕头告饶。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恶霸如此欺凌百姓,刘祜心中登时窜起一股无名火,刚要上前理论,却被旁边方才踮着脚看热闹的人拉了回来,那人上下打量了刘祜一番,面带狐疑问道“我说这位公子,你是外地人吧?”
刘祜没好气的答道“是外地人又如何?这等恶霸,我看不过眼去!”
那人好心相劝道“哎唷,我说公子啊,你可千万别惹这位爷,你们外地人不知道,这位高三爷,可是弘农县高县令的亲侄子,在家排行老三,人称高三爷,这条街上好多买卖都是他开的,旁人要是想在弘农地界儿做买卖,必须得先孝敬好了高三爷,否则就是这个下场······”说着向前方努了努嘴“这父子二人,昨天刚来到弘农卖艺,别说,本事还真有,昨儿高三爷的家丁来讨孝敬银子,他们不肯给,被轰走了,没想到今天又来了,那高三爷怎么可能容得下他们······唉,为了几个铜板真是不要命了······”
“岂有此理!”刘祜听罢额头上青筋暴起,怒道“我今日非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些恶霸!”
刚要拔脚上前,又被身后的李闰拉住了,李闰脸上像是快要哭出来一般,低声哀求道“公子,算了吧,咱现在人手不够,贸然上前会吃亏的,等咱回去了再收拾这帮杂种也不迟啊······”
刘祜横眉倒竖,忿恨道“混账!难道我还怕了这些恶霸不成?!”
李闰可怜巴巴的看着刘祜,拉着刘祜的衣角死死不肯松手。
正待刘祜气急败坏之际,一声洪亮的声音传入耳中。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容你等在此为非作歹?!”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如冠玉,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人群之中。他虽然着一身朴素的青布麻衣,但腰间的白玉带和发髻上的碧玉簪,都显示出此人绝非普通百姓。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齐刷刷的盯在此人身上,那高三爷见了此人也怔了一下,使了个眼色给手下停了手上的动作,然后皮笑肉不笑的对着来人道“杨先生怎么到这等腌臜之地了?”
那被称为杨先生的人毫不客气的回怼道“正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败类,这里才变得腌臜污浊!”
“你!”高三爷被这话呛得脸红脖子粗,指着来人骂道“你竟敢如此蛮横无理!太嚣张了!太狂妄了!”
“哼!”杨先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夷道“谁蛮横无理,谁嚣张狂妄,大家都看在眼里呢!高老三,你整日仗势欺人,高县令的名声都被你败坏尽了!还不赶紧放人!”
“哟呵!”高三爷狞笑道“三爷我敬你是个读书人,给你个面子,你却这般不识抬举,今天我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你敢?!”杨先生大喝一声,中气十足的斥道“你所仰仗的不过是高县令而已,今天就算高县令在这里,也不敢对我如此无礼!你一个狗仗人势之辈,还敢如此狂妄!”
此人身材本就魁梧,加之声如洪钟,从气势上便完全占了上风,高三爷等人在他面前宛若跳梁小丑一般,顿时萎了气焰。
“说得好!”人群中突然不知何人发出了一声高呼,紧接着所有围观的百姓都跟着高呼起来“说得好!说得好!”
一时间群情汹汹,高三爷见状不妙,也不敢在多做停留,立马带着他的几个手下,灰头土脸的溜了出去。
获救的卖艺父子捡回了一条命,赶紧向着杨先生磕头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那杨先生弯腰把这对满身血污的父子搀扶了起来,和颜悦色道“二位跟着在下回府上敷些止血的药吧。”
卖艺父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忍不住感激的抽噎了起来。
百姓们用敬佩的眼神,注视着杨先生带走了一瘸一拐的两父子,直到消失在街道尽头,方才逐渐散去。
刘祜拉住了刚刚劝阻自己的看客,问道“兄台,这位杨先生是何人啊?”
那人脸上露出洋洋得意之色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弘农杨氏,那可是我们弘农郡一等一的望族,四世三公,名满天下。这位杨先生,名叫杨震,号称四知先生,古往今来天下大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不过人家不喜欢做官,只喜欢做学问,不然,这弘农县令,哪还有他姓高的份儿?这位高三爷,在人家杨先生跟前,顶多算条恶犬······”
原来是弘农杨氏,刘祜其实早就听闻过弘农杨氏之名。
杨家高祖杨硕,曾跟随高祖征战咸阳,立国后封为太史;其子杨喜击杀项羽有功,封赤泉严侯;至武帝时期,杨喜曾孙杨敞官居丞相,乃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婿;这位杨震,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杨敞之孙。先前只知杨氏一族乃名门望族,功勋卓著,今日一见,方知其高风亮节,果然名不虚传。
刘祜难掩欣喜之情,低声对李闰道“这位杨先生,朕必要将他征为己用。”
李闰喜上眉梢道“恭喜陛下得一良臣。”
年轻的皇帝在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此次弘农之行,刘祜收货颇丰,不仅亲眼见识到了民间百业繁荣,百姓丰衣足食之景,更体察到了商市兴隆,百货流通之象,还意外发现了一位隐世大儒。接下来,他要考虑的是另外一件事,从医官凌木煊把那个惊天秘密告诉他那一日开始,一直如鲠在喉困扰着他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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