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邓绥流产之时,阴静姝便被刘肇下令禁足在长秋宫,闭门待罪。
这五天来,刘肇日夜守候在安福殿,诸事全都抛诸脑后。现在,邓绥总算九死一生,刘肇便也终于可以抽身料理其他。
第一个要问罪的,自然便是阴静姝。
裹挟着呜咽的北风,刘肇浑身带着一股肃杀的寒意来到了长秋宫。推门而入之际,阴静姝正脱簪待罪,穿着单薄的素衣,跪在殿外冰冷的石砖上,瘦削的身子在刺骨的寒风中像是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毕竟是结发多年的妻子,见她这般凄惶可怜,刘肇忍不住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原本十二分盛怒也随之灭去了一半,但转念想到邓绥险些因她丧命,想到自己的丧子之痛,刘肇又着实难解心头之恨,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朕与皇后相处多年,竟不知你是这般恶毒之人!”
阴静姝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她一点一点膝行到刘肇的跟前,缓缓伸出颤抖的双手拉住他的龙袍的广袖,声泪俱下道“臣妾没有···陛下,臣妾没有害她···臣妾真的只是给她喝了一碗普通的凉汤···那汤药,那汤药,臣妾反复跟隋太医确认了,只不过会让她腹痛几日,断不会伤及龙胎啊!陛下,求你相信臣妾,求······”
“你明知道她怀胎六月,居然给她灌这种汤药,还说不是害她?!”刘肇狠狠的甩开了阴静姝的手,厉声斥道。
阴静姝被刘肇猛烈的力道顺势掼倒在地,额头重重的磕在了冰冷的石砖上,钻心的疼。恍惚了一阵,才艰难的爬起来,再次哭着拉住了刘肇的衣袖。她仰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刘肇,却见他的眼神如万支寒光毕露的利刃,狠狠的剐在她的身上。
入宫多年,这是刘肇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阴静姝凄厉的哭喊道“陛下!臣妾愿以阴氏全族的性命发誓,臣妾没有撒谎,臣妾说的都是真的啊!”
见刘肇不为所动的冷峻面孔,阴静姝面如死灰的松开了手,用绝望的语气喃喃道“陛下,臣妾嫉妒邓绥,嫉妒她夺走了你全部的宠爱,嫉妒她怀上了你的孩子,而我的孩子却不明不白的惨死,臣妾嫉妒的发狂,嫉妒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臣妾是被嫉妒蒙了心智才做了这样的事情······可是陛下,臣妾怎么会真的去害她的孩子啊,那不只是她的孩子,更是陛下期盼已久的孩子,臣妾,臣妾无论多么恨她,也不愿做一丝一毫让陛下伤心的事啊······臣妾宁可自己下阎罗地狱,也不愿伤害陛下啊······”
她句句真切,字字诛心,让刘肇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恍然惊觉,这些年来,自己竟是亏欠了她这么多。
与她相逢少年时,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刘肇深知她的为人,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相信她会做出这般恶毒的事。
可一边是结发之妻,一边是自己爱到骨子里的女人,他夹在其中,如同冰火交界的深渊,整个人几乎都要撕裂开来。
沉默良久,刘肇眼中噙着泪,别过头去不再看跪在脚下的妻子,咬紧牙关冷冷的丢下一句“朕一定会查明真相的!”
隋太医很快便被下了廷尉狱,不待陆珩严刑审讯就全部招了。只是无论如何拷打,他依然坚称阴皇后命他制作的汤药绝无堕胎之效。相反,他供认阴皇后曾再三叮嘱他药力切不可过猛,以免真的伤及龙胎。况且,隋太医也担心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故而在熬制汤药的时候下手格外轻了几分,常人饮用也只会稍有腹痛不适之感,绝不可能致人如此凶猛的滑胎之状。
行事谨慎的陆珩立刻命人掘地三尺找到了被隋太医丢弃在草丛里的药渣,又让包括太医院首在内的几位老太医分别查验,最后得出来的结论竟然一致证实了隋太医的供词。
看来邓绥的堕胎的确另有隐情。读完廷尉府的奏报,刘肇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心里悬着的一块巨石也总算落了下来。
还好不是阴静姝造成了这一切,否则,刘肇真的不知该如何处置阴静姝,更不知该如何面对邓绥。
可是,阴静姝意图伤害邓绥的举动确是不争的事实。思量再三,刘肇下旨停了她一年的皇后俸禄,又将她罚入慧心殿,闭门思过六个月以示惩戒。至于隋太医,刘肇毫不留情的定了他的死罪。
这场惊天动地风波逐渐平息了下来,只是真正残害皇嗣的凶手,却始终未能查明。
就在得知刘肇将阴皇后罚俸禁闭圣旨的那一日,邓绥命人关闭了安福殿的大门,门后拴上了一把重重的铁锁。
原来自己的九死一生,原来自己这辈子唯一一个孩子的性命,在刘肇的心中竟是这般微不足道。一年的俸禄,半年的禁闭,便可以赎了这一切的罪。
枉她差一点就信了他的一往情深,枉她差一点就心甘情愿守着重重深宫做他的妃,枉那所谓的一生挚爱,最后还是抵不过结发之恩。
刘肇派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来,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堕胎之事与阴皇后无关。可她不想听,她更不会信。
邙山遇险,那个暗中指使蔡伦的人,除了阴皇后,还能有谁?因为顾忌蔡伦的性命,邓绥生生忍下了无数次告诉刘肇真相的冲动,她以为他会信自己,可他还是信了他的皇后,信她以全族性命立的毒誓,信她真的不会做伤害他的事。
所以,她选择亲手将自己关进了冷宫。从此,安福殿宫门紧闭,挡住了所有人,也挡住了刘肇。
而刘肇,无论用尽多少努力,始终打不开安福殿的门。
冬去春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安福殿和邓贵人从此成为了后宫的禁忌,无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不过阖宫上下也无一人敢怠慢安福殿,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心仍眷顾着这处冷宫。
少府依着皇帝的旨意,不断将最好的珠宝钗环、绫罗绸缎和山珍野味送来安福殿,尽管邓绥对这一切都不屑一顾,可这也是安福殿唯一会打开宫门的时候。
每次,都是蔡伦带着宫人亲自来送。每次,蔡伦都满怀期盼能够得她召见一回,看看她现在好不好,可等来的总是秋蓉一句冷冷的回话,贵人谁也不见。
直到御花园里的海棠花初绽的那一日。
那一日,温煦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照入晦暗的内殿,几声鸟雀的叽喳猛的撞进了耳朵,邓绥第一次推开了内殿的门。
秋蓉惊喜的险些落下泪来。这半年里,邓绥人也不见,话也不说,开口的次数,两只手数的过来。秋蓉日夜提心吊胆,唯怕邓绥因伤心过度而抑郁厌世,万幸,她总算是走出来了。
偏巧,这日,蔡伦又来了。
这一次,他终于见到了牵挂半年的邓绥。
和风丽日下,她着一身月牙白的襦裙,孑然一身,遗世独立。
蔡伦眼中,原本死气沉沉的春日,恍然也变得明媚起来。而邓绥就像天上那颗最明亮的星辰,照亮了他原本黯淡的人生。
自此之后小半年时光,蔡伦成为了安福殿唯一的来客。
草长莺飞的时候,他们在精心修葺的花圃旁边摆下一桌清茶,一起品着难得的静谧和安宁;夏日灼灼的时候,他们在枝干繁茂的大榕树下铺设一席淡酒,一起从大漠狼烟,兵法奇谋聊到诗词歌赋,画中乾坤。
寂寥深宫中,竟然偶觅一知音,于邓绥而言,却是难得。
而这近一年的时光中,后宫变得异常的安稳,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
这是阴皇后想要的后宫,她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温柔和善,慈眉善目,可是刘肇却来的越来越少了。
他每日都独自在广德殿里,批阅奏折到深夜,偶尔停下笔来,眉宇间便笼上了一层愁雾。恍惚中记挂起那个人,不知她此刻是否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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