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肇从郑众口中得知窦太后非其生母,而且还是害死他生母的罪魁祸首时,他感觉整个洛阳城的天都坍塌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他,像是要把他撕碎。
他颤抖着从郑众手里接过一只陈旧的木匣,里面安静的躺着一卷画轴和一支红玛瑙梅花钗,他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反复摩挲着木匣,这竟是自己的生母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在打开画轴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锦帛上是一株栩栩如生的腊梅,苍劲的老枝上,一朵朵绯红的梅花,像是在泣血。
看着这幅梅花图,刘肇蓦然想起了一些旧事。在他很小的时候,北宫一座废弃的旧殿前有一片梅林,冬天的寒风,将所有花草都抹杀了颜色,只有那一片梅花,开的恣意灿烂。可是每每他情不自禁的留连梅林玩耍,总会招来窦太后的责骂,那时的他只当是自己贪玩惹了母后生气。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之后,窦太后竟命人将那一整片梅树全部铲除,重新栽种上了杜鹃花。再后来,长大一些的刘肇开始喜欢上了画画,而他最喜欢画的就是记忆中的那一株株梅花,可每当窦太后看到他的画时,都会勃然大怒,甚至疯了一样将他的画撕的粉碎,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再后来便索性弃了画笔。
郑众说,他的生母梁姬,闺名中恰有一个梅字,又擅长画梅,迎春殿前的那片梅林和那支梅花钗,都是在她盛宠之际,先帝给她的赏赐。
刘肇看着母亲的遗作,禁不住潸然泪下。
原来果真有母子连心,隔着阴阳两个世界,隔着十几年时空,却能画下如此神似的梅花。
整整大半天,刘肇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广德殿里,谁也不见。
窦太后和窦宪联手害死他的生母、他的祖父、还有那么多亲人,可是直到今日早朝,他居然还想着为窦宪开脱罪责,真是可笑至极。更可笑的是,十几年来,他竟然将害死自己生母的人视为至亲孝敬。复仇的烈火在他的心里熊熊燃烧,现在,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为自己的母亲报仇。
当他走进永安宫的那一刻,他看到窦太后慈善可亲的眼,只觉得虚伪,他看到窦宪那副倨傲的嘴脸,更觉得无比厌恶。
他听着自己亲笔写的圣旨一字一句像巨石一样砸向他们,他看到窦太后错愕和痛苦的脸,他看到窦宪眼中的愤怒和不甘,可是他心里却没有丝毫快意。那一刻,刘肇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悲凉。
回到广德殿,刘肇彻夜未眠。
茶换了一盏又一盏,御膳凉了一次又一次,朱奉在大殿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一整天滴水未进的刘肇,不住地叹气。
当年的事情,朱奉不是完全不知情,多少听到些风言风语,但他选择了和宫里大多数老人一样保持沉默,因为他曾经看到太多因为私下谈论此事而悄无声息从这个宫里消失的宫女太监。看来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的,他是从刘肇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伺候的,眼看着刘肇一天一天长大,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一直在旁边为他捏着一把汗的朱奉终于可以放宽一些心了,没想到却又遇上了这样的事。
他以为是残酷的真相让刘肇这般痛苦,可实际上,刘肇的痛苦远远不止知道了真相这么简单。
如今,自己的身边竟再无一个可信之人,这才是更加令刘肇痛苦的事。
窦太后是害死他生母的仇人,怎么处置她,刘肇还没想好,但他已决意此生不复相见。至于他唯一的兄弟刘庆,仍然洗脱不了刺杀邓训的嫌疑,虽然这罪名最终还让窦氏兄弟背了,可他心中对刘庆的信任早已动摇。
他从未有过这般孑然一身之感,落寞的环顾着偌大的广德殿,只感觉到孤寂和冰冷。
翌日,刘肇称病未上朝。
正午过后,朱奉轻手轻脚地走到刘肇闭目养神的榻前,低声道“陛下,窦笃窦景二人已经伏法了。”
窦氏兄弟人头落地的时候,窦宪也踏上了流放黔州的路途。
他戴着重重的枷锁,穿着单衣,蹒跚走在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押解他的是四个官兵。此去黔州相隔千里,也许路上就死了,谁说的准呢。
正午的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他抬起头眯着眼看着日头,是行刑的时刻了,他在心里默默地跟唯一的两个儿子告别。
在离开洛阳皇城之前,窦宪又一次回头远望,还能依稀看到城墙高耸的飞檐。这是他最后的一眼,从此以后,他将永远告别权力的中心,也告别了大汉的舞台。
功名尘土,不过转眼云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