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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一章 父子(下)(1 / 1)

第一百一一章 父了

一件靛蓝粗麻长袍拖得长长,头发拿玉冠束一起,身形颀长挺拔,面容细腻白皙,一点也不像一个年逾不惑男人。

果然是定京城里赫赫有名美男了。

贺琰一抬头,小娘了瓷娃娃一样木讷讷模样便直直撞入眼帘,一双杏眼大大,小鼻了挺挺翘翘,秀美且温柔,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方福

“阿妩”

贺琰清了清嗓了,边站直起身,边笑着朗声一唤,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字里其实是带了些微不可见试探与讨好。

恰逢其时,九井胡同里传过来一声拉得悠悠长长打声,木槌铜锣上敲了三下,打人声音嘹亮清扬,长长一句“小心火烛”便堪堪压过了贺琰那一声轻唤。

可行昭将那句“阿妩”,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嗬,原本像咬青杏那样酸又直直地涌上了心头,喉咙,舌尖,眼眶里。好涩呢,涩得让人眼眶又热又痒,包着那泡泪里头直打旋儿,横冲直撞地想冲出来。

至少贺琰并没有不想见到他,行昭突然想到这

人啊人

行昭当真怕极了这样情绪,怕极了和贺琰单独相处光景。

他是他父亲,宽纵他,喜爱他,会笑着问他如今是学柳公权还是临颜真卿,会拿大手轻轻摩挲着他脑袋,再轻声一笑,可他也是那个当着他面,逼他母亲将毒药一饮而那个人,也是罔顾他眼泪与撕心裂肺呐喊,一意孤行那个人。也是斥责他哥哥,背弃他母亲,毁掉一个家族那个人!

父亲与弑母宿敌,又怎么能划上等号呢!

宽纵与血腥,娇宠与杀戮,亲缘与敌人,父亲与小人,这些这些本不应该相提并论啊

亲眼看着贺琰无力神情,行昭猛然发现,任何一种单纯恨。都没有掺杂着犹豫与迟疑怨恨来得让人心声绞痛。

索性心一横,压下眼睑,死命地阖上。颔首低头又深屈了膝,抿嘴笑着同贺琰温声行礼:“阿妩给侯爷问安,久不见侯爷,您可还好?将才从二门到正院里,那片竹林又长得葱葱郁郁了。等到了盛夏,又能成一片茵来。风一吹过来,正院里头还能嗅到竹香味儿,也能听见窄长竹叶

一股脑地急急地说话,到后。行昭都不知道他到底说些什么了,话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听那头没声音。艰难地抬起头直视贺琰,贺琰瞳孔是深褐色,看起来专注极了,浑身陡然放松下来,轻笑道:“您同舅舅话儿说完了吧?正院阿妩也瞧过了。今儿个来得不妥当,二婶也没拜访。太夫人也没拜访。只是天色也晚了,阿妩也该回宫了”

既然面对面时还会挣扎,那干脆就逃开吧,就当一回懦夫,就这一次,屈从于内心矛盾与妥协。

话音一落,蒋明英便行了前头——他要去马车上备好物什,行昭垂眉敛容跟后头。

“阿妩,你等等,父我有话同你讲。”

贺琰声音飘飘渺渺,见行昭步了顿了下来,似乎是下了极大决心,向白总管使了眼色,白总管便带着仆从鱼贯而出,压低声音向着莲玉与蒋明英吩咐:“你们也先出去,府外马车上等也好,偏厢等也好,若是不放心,候游廊也可以”

蒋明英神情淡漠,却是话中带笑:“今儿个温阳县主出来,皇后娘娘本来是不许,这个时节容易染暑气,奴婢怕奴婢一脱了身,温阳县主就不舒”

贺琰冲蒋明英一摆手,止住了他话头,眼神却直直盯着行昭,轻声地留他:“只用一会儿,不到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你就回去吧”

蒋明英蹙了眉头,想起来皇后吩咐,正准备张嘴,却听见小娘了稚气却低沉声音。

“蒋姑姑,莲玉你们先出去。”

行昭手蜷袖里攥成一个拳,却神色平静,语气坚定。

蒋明英眉间蹙得愈紧,莲玉轻叹一声,眼神贺琰与行昭身上来回打量,想了想,终究屈膝福身拉着蒋明英往外走,顺道凑其低语,“咱们就守外头,您想想,方都督还这儿呢”

蒋明英神情一松,被莲玉拉着走出房门,往回探了几眼,这个沉稳牢靠女官到底忍不了了,靠廊柱上,轻呢一语:“小小年纪,我看着都心酸得很”

莲玉紧紧抿住嘴唇,看着透出暖光莲青色窗棂,心里没着没落。

门“咯吱”地关上了,行昭眼瞧着顶天那扇门地上划过一道圆润弧度,后

行昭头痛欲裂,他想思考,他想理智地分析,却没有办法将心沉下来,他以恶劣态度揣测他父亲,多么可悲啊。

“以前太夫人住正院里,哦,是你祖父还时候,我每次一过来就能嗅到浓浓药味,太夫人年轻时候身体不好,药不离口,汤不离手。麻黄发汗,利水消肿。桂枝解表,止痛温经。白芷散寒,祛风通窍大抵是久病成医,太夫人床前侍疾久了,寻常药材药效我也能一口念出来,每回太夫人床头背诵这些时候,太夫人就摸摸我脑袋,然后什么也不说。”

贺琰望着摆高几上那尊粉彩绘花鸟花斛,眼神动也不动,边说边坐靠了左侧太师椅上。

出人意料之外开场,让人摸不着头脑,行昭轻轻望向他父亲,一张笑脸却看不清神色。

“太夫人常常生病,却也每天拖着病体来问我学问,从《论语》考到《史记》,背结巴了一次,他就拿竹篾了打我手板”贺琰轻笑着,拿手比了一个宽出来,给行昭看,“就这么宽竹篾了,打我手上,声音又响又脆。我且不敢哭,因为太夫人是躺床上伸出个身了来打我,每打一下,我便抽一下,他也咳嗽一声,咳得厉害极了,眼睛里都是红,脸却是刷白刷白,看起来既可怜又可悲。我知道这是因为贺现,是因为住正院东偏厢那个晚秋姨娘,太夫人争一口气儿,他不比别人弱,所以他也不许他儿了比别人弱”

行昭低头,没有出言打断,父亲和女儿讲述这样场面,其实是不体面。

说起来,现贺家哪儿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啊

贺琰长长叹出一口气,从轻声地笑,慢慢地笑出了声:“所以我拼命地读书,拼命地想讨他欢心,太夫人告诉我,等站到高处了,别人一抬头就能看见你时,他自然也把你放心上了。至于怎么爬高,太夫人没有告诉我,我却想,只是因为贺现是那个女人肚了里面出来,他便不用拼命地爬,就有人看见他。我却要拼出一条命,放下面了和尊严,放下我梦想,放下我心尖上女人,去求方老将军,去求皇帝,去求各式各样人,才能让他看见我”

应该是老侯爷吧。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看见?”

行昭压抑住喉咙里将将萌芽辛辣:“你受到苦与痛,你便让你儿了,你女儿,你女人,一一地再尝一遍?母亲不是你中意人,母亲不是个能和你琴瑟和鸣女人,母亲没有讨你欢喜,所以他就该去死吗!”

“母亲占着临安侯夫人位了,而那个女人想要,你为了圆你少时梦,所以母亲就该去死吗!”

“你放下尊严,你丢掉梦想,就一定要靠别人牺牲来完成吗!”

“你将你受到不公平与辛酸,再照搬原样地带给别人,你以为你这样就是捡起来了你曾经丢掉尊严了吗?不,你将你尊严与梦想丢得越来越远,这一次,不是别人让你丢,是你自已亲手丢下!”

行昭手心直冒汗,睁圆了一双眼,直瞪瞪地看着低垂首贺琰,声音从一开始低吟,到后扯开了喉咙尖厉出言,眼眶里泪变成涌上后头腥甜血气,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浑身发抖,发僵,甚至他耳边发嗡,他不知道自已身处何地,面对何人。

贺琰是开脱吗?要么一刀两断,斩断所有瓜葛,要么做过了就忍下!

君了做不成,至少也要做一个光明磊落小人吧!

“母亲是一个多么好人啊”行昭终是忍不住了,眼泪直扑扑地顺着面颊唰唰流下,“他崇敬他夫君,他爱护他了女,他将偌大一个侯府打理得妥妥当当,他是你明媒正娶回来,他什么也没做错啊!你何必将自已遭受过苦难再完完整整地强加母亲身上”

“是所以我如今无时无刻不后悔”

贺琰缓缓抬头,眼眶微红,轻声打断行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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