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穰应当是弱肉强食的规则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的国家,多少人来这儿怀揣一夜暴富的梦想,往往受尽欺辱当众被打死,落得凄惨无比的下场。
在这里,金钱大于权力,手中的权力也是为了获得金钱。
“容家的独子真是生来便拥有了一切,还愁什么呢?”这句话,容璟从小便听了不下数遍。每当他出街游玩之时,朝他不断投来的贪婪而又嫉妒的目光,令他浑身难受。
活在世家大户之首容家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为了继承家业,使百年根基的容家不断扩大,他翻阅的书籍不下千本,夜以继日地刻苦用功习武,只怕自己随时遭人陷害。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未雨绸缪恰好派上了用场。
“少爷,树上好似有只小麻雀呢,快看!”贴身婢女青芒惊讶地指向屋外庭院的一颗榕树,眼中闪烁着雀跃的光芒。
埋头苦读的容璟身形微顿,他头一次分了神,抬头望去,那麻雀的尾部居然呈现淡淡的金色,罕见得紧。它应当是雨季迷了路被打湿翅膀,蔫蔫地落在枝头,浑身乏力。
不知为何,容璟心中陡然升起同命相连的怜悯,他轻轻一跃,温柔地用手托起那只无力飞翔的小麻雀。它眨巴着眼睛望向自己,叫声有些嘶哑,想必是过于恐惧和迷茫叫得太多了。
少年深紫的星眸蓄满了爱怜,他浅浅一笑,轻轻抚摸它的头,生怕弄疼了“别怕,终有一日你能够自由自在地翱翔。”似是对它说,又像对自己说。
顺理成章地,这小麻雀便暂时由他照料,成为他与青芒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因……容家极其讨厌无用的怜悯之心,杀伐果断的人才是他父母所极力追求的,必要之时连亲人都敢算计,这样的性子是他们费尽心思想要将他培养成的。
抱歉,他生来就是极为温柔的人,无心争夺。
一日,费家那纨绔专横的二世祖突然闯入容府,说是自己的爱宠金丝雀不见了,有人亲眼瞧见被容璟偷去,前来闹事。
“容老头,劝你那儿子乖乖把金丝雀交出来。否则,费家定然不会让你们好过。”那二世祖费宥甚至不给容家家主面子,正眼都没瞧一眼,把容家家主气得七窍生烟。
容家家主瞪着双眸,雷霆乍怒地朝他吼道“你费家算个什么玩意儿?在平穰,有容家,你们一辈子也别想成为世家大户之首,还不给老子滚出去!”他向来一点就炸,涉及尊严颜面的问题,丝毫不退让。
二世祖费宥狡诈地转了转眼珠,嗤笑一声“呵,要是没有容家了呢?”言罢,凶恶地扫视在场所有容家之人,仰天大笑地拍屁股走人,嚣张至极。
待他走后,爹娘竟然不顾他的阻挠和哀求,将被关在笼子内的小麻雀当着他的面活活摔死,怒骂“容家不需要这种不必要的怜悯!你应该做的,是成为无情无义之人,如此才能壮大容家!方才那混小子来挑衅,你怎么不吭一声?”
容璟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手指轻颤,耷拉着脑袋低低出声“儿子不愿做无谓的争吵,没有意义。”他知道那二世祖是存心生事,自己不必理会那种蛮不讲理之人。
麻雀死不瞑目,哀怨的眼珠正瞅着他,容璟终于明白自己也是这样的命运,他无法反抗世家大户所带来的束缚。
翱翔蓝天……呵,多么天真的想法……
那晚,夜深人静之时,他悄悄溜出容府,将小麻雀的尸体安葬在一颗桃花树下,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尚且十五的少年一抽一抽的肩膀令人心碎。
原来善良,竟然是一种错吗?
待他溜回容府,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得瞪大了双眸。一片火海翻滚着浓黑的烟雾,吞噬着曾经蕴含着他孩提时期珍贵回忆的住所,无数人惊慌失措地奔跑,然而却始终见不着他的父母。
“爹……娘……”即便再怎么埋怨爹娘的教育方式,容璟始终孝顺顾家,他绕过熊熊烈火摸索到卧房,发现二人竟然被活生生地烧死了,只剩下焦黑得难以分辨的躯体。
容家,一夜之间覆灭。
他突然明白过来,那胆大包天的二世祖费宥话中的含义,想必早已对容家虎视眈眈,提前设下了毒计。憎恨已然袭遍了他的全身,容璟如星一般的眸子变得猩红,他攥紧手心,咬紧牙关冲向费府。
小小的少年,趴在屋顶之上,悄悄地偷窥这家歹毒之徒正在做些什么。
“爹,您真是神机妙算,居然能够想得出这招,将容家一网打尽!”费宥兴高采烈地鼓起掌来,双眸尽是贪婪狂妄之色。
费家家主也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阴毒,摸了一把胡须阴恻恻一笑“这下,费家便可成为平穰世家大户之首了。”他机关算尽,胜便胜在敢于豁出一切,一旦容家能够死里逃生,那么费家便定会被排挤萧条。
可惜,他偏偏就料准了容家当晚定会心急如焚地教育儿子容璟,从而无力招架突如其来的算计。
听闻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容璟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唰”地打破屋顶从天而降,趁二人手忙脚乱之际轻松解决掉了不识武功的二人。
谁也料想不到,生性温文儒雅的容家公子竟会用刀一下下地将人割成肉片,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抓住他!”听到动静冲进来的家仆们看到这般残忍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战,在为首之人的命令下陡然回过神来,一群人抓住了力气尚未发展起来的容璟。
年少轻狂,总是容易鲁莽行事,容璟一生最后悔的事情莫过于迎面相对,未想好后路。
费家设计陷害容家之事终究是查不出丝毫的线索,但容璟亲手将费家父子以如此暴戾的方式杀害则是有目共睹。费家家主另有一子,顺理成章地掌权后便将他贬为贱民,流放到他国终身为奴。
“哈哈哈哈哈!!”滚烫的烙铁印在少年脱尘无暇的脸上,他一边张狂痛苦地大笑,一边疯狂地落泪,瞧上去十分瘆人。
行刑的士兵啐了他一口,骂骂咧咧道“甭给老子来这套,曾经是容家举世无双的公子又如何?如今还不是沦为阶下囚,一辈子只能为人做牛做马,受尽屈辱?”他肮脏粗糙的手,一下下拍在容璟的脸蛋上,令他作呕。
“说起来,你倒是比女子长得还好看,不如……呵呵……”那士兵的目光霎时变得贪婪无比,直直盯着面前刚被印上“贱”字的容璟,一步步逼近。
容璟的心倏地一凉,他早便听闻过平穰行军的战士混乱不堪,若是男人生得俊美些,都可以当作女子而用。
双手被镣铐禁锢住的他毫不犹豫,用尽浑身力气一脚踹飞了这个色胆包天的士兵,他那肥硕的身子受了撞击如同残破的枯叶,狠狠飞了出去砸在灰灰的墙上,鲜血汩汩流出。
仅一下,恰好撞到了脑袋,他便没了气息。
在被流放至他国贩卖为奴的这段期间,容璟受尽了各种非人的虐待。这帮由于贫富差距过大导致心里病态的士兵逼迫他清扫马匹的粪便,喂他吃狗饭,甚至用狗链拴住他的脖子,耀武扬威地轮流溜他。
“好累……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无数个夜晚,他被心理不平衡的士兵用鞭子沾了盐水抽打,遍体鳞伤又不得不劳作的他痛得快要昏死,连呼吸都会导致剧痛。
直至……他发现了和自己一般良善的人出现,彻底将他从无边的黑暗中拉了出来。
“那我便赐你一名吧,就叫……阿星。”少女的声音清清冷冷,却又透露几分稚气,她近在咫尺的馨香扑面而来,引得容璟内心一阵自卑。
她太过美好,自己却肮脏堕落,下意识地,他拉开了距离。
跟随这个将他买下的女子去往伝凉的锦喻王府,他才知晓这个少女竟然嫁与他人了,是赫赫有名的玄神贵女,如今已然成为锦喻王妃。
说不清道不明,他顿时心生失落。
在她身旁每日都能得到悉心照料和完全的尊重,他好久没有体验过这般自在的感受。令本想寻找机会开溜,回到平穰复仇的他,深深被动摇的是少女居然除去了他脸上的疤痕。
他应当高兴的,因为这恰恰有利于自己混迹在人群中,安然无恙地顺利返回平穰。可偏偏,他被她眼中的光亮深深吸引,认定了这就是自己的救赎。
她的吩咐,他永远不会忤逆。她的一言一行,永远能够带给他惊喜。在这个少女的身上,他学到了很多,心中的伤痛也在一点点疗愈。
他为了她,甚至爱到甘愿以身挡针,拼命相救。
无人知晓,在暗厉堂毒发梦魇之时他梦到了什么。最令他害怕的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不是沦为阶下囚后受尽的屈辱和折磨,反而是……她的主动。
“阿星,本宫初见你便已然心动,终于隐藏不住这份心意了。”梦境中,少女环抱住他的腰身,娇美的脸蛋抵在他的背上,自己的呼吸微滞。
他承认,自己早就对她心动,向往这份日思夜想的美好。
想到那个妖孽般的男人,他顿时清醒过来,拉开了她的小手,眼神微敛“我们……不可以这样的。爱是守候,不是占有。”他一向是个不愿争抢的人,所以甘愿默默地望着她,只要她能够幸福。
最终,这个少女也没有能瞧出他的这份小心思。他见证她的盛世婚礼,一袭红裳耀眼夺目,她笑靥如花的面容深深印在脑海之中,把手交给那个深爱的男人。
可惜……那个男人不是自己。
“呵,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自私的想法了吧。”那晚,在寂静无人的时候,他独自饮了很多酒。说要洒脱地放手,祝她幸福,可终究五脏六腑疼得难受,比皮肉之苦更难忍耐。
不愿再干涉她的生活,容璟终于决心离开。他恨透了平穰的残酷,那里早就没有自己生存的意义,于是他找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小岛,过着隐姓埋名的安稳生活。
再也不用争抢了,他获得了自由。
某一日,航船遭遇风浪袭击的女子漂到了岛上,出于善心救起她的容璟不禁愣怔——她的容貌竟然有三分长得像殷初初!
女子失去了记忆,出于私心他将她留在了身旁,却也没敢和她行夫妻之事,将她认作自己的妹妹。心中那道坎,依旧过不去。
他想,这样简简单单地过一辈子,也许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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