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和于谦在讨论的内容,归纳起来,无外乎历史的螺旋上升。
历史总是在循环往复的周而复始,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无论军事、政治、经济、文化都在不断的前进。
在山东的日子,朱祁钰唯一的苦恼就是没有进济南府看一看趵突泉。
济南府作为山东首府,三司所在,对于皇帝的到来做了万全的准备。
首先,当朱祁钰的车驾按照预期到达了济南府外的馆驿之后,立刻就有乡绅士民皆跪奏曰:伏祈陛下鉴万民恋慕之情,暂停车驾数日!
这叫万民书,请陛下驻跸济南府的的步骤。
山东布政使裴纶也是绞尽脑汁,希望能得到陛下驻跸济南府的机会。
但是陛下在济南府外过了一夜,就跑去了泰安州,济南府精心准备接驾的心,落空了。
山东布政使裴纶,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第一甲探花及第。
永乐十九年还有位进士名叫于谦,乃是当朝少保,大明皇帝的左膀右臂!
永乐十九年的进士里还有一位叫薛瑄,现任的大理寺卿,就是河东文脉的魁首。
永乐十九年的进士里还有一位叫做万观,是上一任山东布政司,被李宾言一网打尽给干掉了。
景泰二年,山东按察司吉佥事赵缙、山东布政司左布政使万观、左参议刘涣、右参议赵全等一众十二人,因为参与到了孔府大案,落得个人头落地,家人流放永宁寺的下场。
裴纶和于谦乃是同榜出身,当年也一起在恩荣宴上喝过酒。
至少在于谦面前提及裴纶这个名字,于谦知道此人长什么样,在哪里做官,为人如何。
在皇帝即将离开济南府的时候,裴纶给于谦递了拜帖。
不能放皇帝走了!
皇帝就这么走了,他裴纶作为山东父母官,没办法给山东的父老乡亲们交待。
山东到现在都没有农庄法在推行,百姓们翘首以盼,连云贵川黔、两广都有农庄法的试点,唯独山东没有。
显然陛下心里拧着一个疙瘩,不把这个疙瘩解开,山东在景泰年间,唯一的贡献,只有一个直属朝廷的密州市舶司拿得出手了。
山东不该如此没落下去,至少不能在他裴纶手里没落下去!
对于裴纶找上门,于谦并不感觉意外,他通禀了陛下,得到了首肯之后,见到了裴纶。
裴纶依旧是那个瘦瘦高高的模样,这个人做官就一个特点:得失不介于心,夷险不易其节。
裴纶和于谦不同。
于谦是不屑于钻营之道,不是不懂,为了大明朝局稳固,他可以答应陛下去给孙太后送贺礼,虽然只有那一次。
裴纶则完全不懂钻营之道,他不会,而且不懂。
正统四年,裴纶是会试的主考官,当时主少国疑,稽戾王年纪幼小,张太皇太后把持朝政,朝中勋贵一窝张横行无忌,杨士奇等诸多‘贤臣’也不遑多让。
当时的会试科场舞弊,明码标价,各种豪右都在打招呼,作为主考官的裴纶,大门一闭,不肯开方便之门。
裴纶的女婿朱全禄,想借着岳父之名作为靠背,取得功名。
裴纶得知女婿心意,大怒,居然不认女婿,女儿来闹,也不认女儿了。
江渊是景泰二年的主考官,之后官至兵部尚书,荣升大明权力核心层,成为师爷之一。
裴纶当会试主考官,会试结束,就落得个辞官回乡的下场。
自此之后,裴纶不能说是官运亨通,只能说事事不顺。
正统七年,家境不算殷实的裴纶,不得不在监利县谋了个差事过活,他做了县志编纂。
这是一个不入流的文吏,算不上官身。
正统九年,杨士奇失势,朝中风云变化,作为知名的违逆权臣的代表人物,裴纶回到了京师,再入翰林院做了翰林编纂。
一个探花及第的第一甲进士,会试的主考官,跑到家乡的县衙做不入流的县志编纂,裴纶这经历自然算是大起大落。
按理来说,裴纶应当是改悔了!
但是回朝之后的裴纶,作为御史言官,清流中的中流砥柱,他的第一炮就瞄准了宫中巨蠹—王振!
一篇‘亲贤臣,远小人’的奏疏可谓是荡气回肠,从东汉末年十常侍开始引经据典,再到大明高皇帝在皇宫树立‘宦官不得干政’铁牌为援引,大肆抨击司礼监太监王振擅权,僭越神器。
这篇雄文的另外一名主笔,翰林院讲筵侍讲学士刘球,被捕下狱,在狱中被杖毙而死。
裴纶因为名声显赫的缘故,不好明面上下手,但是裴纶也难免兔死狐悲,也不敢再得罪王振了。
裴纶如此做官,在景泰年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是他在正统年间如此做官,自然是把自己官运给堵了。
“景宜治下,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短短数年,再无响马之害。”
“山东地面民风斐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于某佩服!”于谦见裴纶也没摆出他少保的架子,先是寒暄了一阵。
景宜是裴纶的字,毕竟是同榜,虽然不在一个赛道上,但是于谦和裴纶都得罪过杨士奇,也都得罪过王振。
裴纶这七年来,在山东干的很不错,上任山东后,就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响马,山东响马甲天下,乃是山东特色流匪,被裴纶联合密州市舶司京营给清剿的一干二净。
剿匪是个麻烦活儿,这里面要甄别到底是逼良为娼,逼上梁山的普通百姓,还是无恶不作、打家劫舍的恶匪。
这里面最精细的活儿,莫要属劝人下山了。
裴纶虽然有仰仗密州驻扎京营的因素在,但是能把人劝下山,的确是裴纶的本事。
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裴纶第二件事,是安民生。
裴纶借着孔府大案的余威,山东布政司和按察司联手,开始对山东地方的贪腐问题进行查处。
朝廷查抄孔府田亩,山东官府手中的官田变多,能做的事也更多,裴纶没有把这些变成自己的私田,而是仿照农庄法,集体耕种,收纳流民,成果不菲。
裴纶围绕密州市舶司、胶州湾,发展经营山东配套产业,发展极为迅速,密州市舶司从一个十万多的小城,逐渐变成了万国来贸的百万人口的大城。
物质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所以才有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于谦对裴纶的认知是直气劲节。
朝堂清朗,有他裴纶的容身之地,若是朝堂昏暗,这样的人在朝堂为官,可谓是步步惊心。
裴纶很擅长经营,山东被他治理的井井有条,就像是徐有贞一样,裴纶不擅长站队,不擅长朝堂狗斗,在地方做地方官,却能安土牧民。
于谦对裴纶的认知非常准确。
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景泰八年三月份时,裴纶已经死了,被气死的。
景泰八年一月,明英宗朱祁镇从南宫复辟。
裴纶二月闻讯,大悲极怒,积愤成疾,又束手无策,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
裴纶的确不擅长站队,甚至无法接受城头王旗变幻。
裴纶赶忙行礼,俯首说道:“少保谬赞,在下不甚惶恐。”
于谦可以叫他字,但是他这趟来不是私事,是公事。
“我这次来拜访于少保,是想让于少保劝说陛下,入济南府驻跸。”裴纶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山东需要大明皇帝驻跸,即便是没有政策上的倾斜,至少也不应该落后。
比如这次的以工代赈,山东因为经济稳定,就排到了最后。
面对冬序,山东的压力也很大。
陛下不肯驻跸,京师的那些京官们,可是很会见人下菜碟,山东不得圣眷,到时候,山东不见得能撑下去。
于谦看着裴纶为民请命的模样,叹息的说道:“陛下心里拧的疙瘩,是我这等臣子能够解开的?”
“不论当年铁铉千斤闸之事,李宾言巡抚山东,差点死在兖州府,陛下这个心结想要解开,恐怕不易。”
裴纶满脸的急切,甚至急的额头都冒出了冷汗,他想了想说道:“还请于少保教我!”
“我倒是有个法子,不知道好不好用。”于谦低声说了几句。
裴纶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出了馆驿之后,裴纶不得不感慨,于少保果然是陛下的肱骨之臣。
如何避免皇帝跟臣子赌气钻牛角尖,是于谦对国家之制的主要课题之一,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劝谏,劝仁恕之道,想要陛下宽恕,那不能只做表面功夫。
陛下在山东地面行走,对山东的方方面面非常满意。
尤其是没有了孔府的山东,完全是一个不一样的山东。
当初兖州、济南府等山东举子罢考,可是把大明上下吓了一跳,虽然在尹旻等山东出身的官员多方努力之下,没有酿成严重后果,但是足以说明衍圣公府在山东士林中的超然地位。
没有了孔府的山东,并没有文脉断绝,也没有圣人不出,天下不宁。
反而是变得更好了!
尤其是士林风气变化。
比如山东提学官带领山东士林编纂了一套新的二十四孝,在这新二十四孝之中,挑选了二十四位孝子事迹,相比较旧二十四孝的神话色彩,新二十四孝是真实故事,更接地气,可谓是:孝出了心意,也孝出了诚意。
比如山东布政司对曲阜孔府的千年老宅,进行了一番修整,供游人观光揽胜,将孔府、衍圣公这个神话ip,和传国玉玺、泰山封禅一样,彻底去掉了神圣性。
这些变化是让朱祁钰欣喜的,这些年山东一直没什么动静,朱祁钰还打算亲自看一看,若是有必要,就邸报发文,发动一场捣毁孔家店行动。
大明的天只有一片,这孔家店还想凌驾在皇帝的头上,岂能饶恕?
但是帝制之下,这些读书人的抵抗意志,实在是超出了他预料的弱。
他还没开始发动斗争,这些读书人就学会了滑跪。
“陛下,裴纶找臣是为了请陛下驻跸之事,准备倒是很充分的,陛下要去看看吗?”于谦找到了陛下,禀报了裴纶的事儿。
朱祁钰放下了京中来的奏疏,摇头说道:“哦?准备联合倭寇,给朕一个大惊喜?”
“看陛下说的,裴纶要有那个胆子,当初就刺杀杨士奇,毒杀王振了。”于谦愕然。
他知道陛下心中有心结,万万没料到,陛下心中心结这么重。
陛下这一句话,可谓是诛心至极,若是传到外面,裴纶不死都对不起朱祁钰的金口玉言。
当然,朱祁钰既然敢说,就知道兴安和于谦不会传出去,这个把握他还是有的。
朱祁钰就是摆在明面上,嫌弃就是嫌弃。
“量他没这个胆子。”朱祁钰依旧是不大高兴。
他已经走到泰安州了,按照行程,七日后赶至徐州。
他不想驻跸山东,尤其是济南府、兖州府这些地方,他不喜欢这俩地方。
当年那个憨直的李宾言从京师巡抚山东,差点死在这里。
李宾言是天使!是钦差!
官匪倭三方勾结,差点要了钦差大臣的命!
李宾言在山东连续高烧数日,若非太医院有新调配的柳枝提取液作为退烧良药,李宾言就真的死了!
那是李宾言的命,同样是他皇帝的脸面!
李宾言在山东、在松江府、在琉球做了那么多事,尤其是在琉球这个新开辟的四方之地上,倭寇更多、残余势力更强。
可是李宾言在琉球,可曾如此遇险?
根据唐兴的奏疏,因为琉球事不算多,李宾言居然胖了七斤有余。
“裴纶准备了什么新花样?”朱祁钰倒是好奇的问道,明知道皇帝不喜,还非要凑上来,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勇敢了。
于谦俯首说道:“剿匪平倭英烈公祠。”
“这七年来,山东一直在平定响马,颇有建树,山东地面已经找不到响马了,在大明十六省内,唯有山东地面可以说自己地头上没有流匪。”
“而密州市舶司是倭寇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初,倭国各大名田主,和孔府勾结,走私贩私,因为密州市舶司和巡检司的存在,各大名田主,只能贡舶商舶,所以山东地方联合密州市舶司,对倭寇进行了多次清缴。”
“这些年,剿匪平倭,死伤者众,裴纶兴修英烈公祠以纪英烈之功。”
走私贩私不用纳税,贡舶商舶就得纳税,抽一成纳银六分。
但倭寇就是寇,他们当然不想纳税,这些年从未停止对密州市舶司的袭扰。
这就是裴纶上任山东办得第三件事,平倭,经年累月,从不停歇。
朱祁钰颇为郑重的点头说道:“那真的是得去看看。”
“兴安,改一下行程,逗留几日便是。”
如果别的事,朱祁钰自然不理会,但是剿匪平倭的英烈公祠的确应该上柱香。
朱祁钰在万民书上朱批,算是顺应民意,驻跸济南府。
在孔府这个天子第一号案中,其实裴纶有别的选择,比如倍之。
朱祁钰要查贪官,裴纶就可以把山东官场搅的鸡犬不宁;朱祁钰要查孔府,裴纶也可以扩大打击面,扩大查孔府的力度。
比如将整个孔府付之一炬,把整个孔府捣得稀巴烂,把孔夫子的塑像捣毁,取出孔夫子塑像肚子里的礼记,从颜回的雕塑肚子里取出尚书。
那是礼记?那是战斗檄文。
裴纶没有那么做,他选择了坚定的拥护陛下。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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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塑像,比如庙里要放经书,孔夫子的雕像里是明初朱元璋赏赐的雕版礼记,颜回的雕像里,放的是尚书,当初曲阜孔府被彻底捣毁,到底是扩大化的倍之,还是真就是奉天殿的决定,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