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连续颁布了数条早就拟定好的政令,这些政令都是朱祁钰在路上拟定的。
他虽然是在休假,但是从来没闲着过,一直在思考来到了南京应该如何做。
在廷议结束之后,朱祁钰单独留下了李贤,笑着说道“咨政院大印。”
咨政院二十五席咨政大臣的设定,让朱祁钰感觉颇为有趣。
首先是当初的六十四条,颇有点当年英格兰金雀花王朝国王约翰王,在年月日,在大封建贵族、领主、教士、骑士和城市市民的联合压力下,签署的《自由大宪章》。
这也算是八百年多年的主要形态意识,自由和皿煮。
而咨政院的二十五位咨政大臣,更像是封建贵族、领主们的代表,组成的委员会,来监督大宪章的实行。
即便是自由习惯了英格兰国王,依旧无法忍受这种羞辱性的条约,最终爆发了内战。
无地的约翰王,即便是没兵、没粮、没钱,依旧在贵族们撤军之后,立即宣布废弃大宪章。
教皇英诺森三世亦训斥大宪章为「以武力及恐惧,强加于国王的无耻条款」。
无地的约翰王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一直战斗到死都没有屈服,最终在酣战中病逝。
而继任者亨利三世,终于承认了《大宪章》,但是其条数缩减至了三十七条。
其中限制国王权力的六十一条,被彻底删除。
值得注意的是,《大宪章》几乎是所有泰西欧洲文明宪章的基础。
朱祁钰看着李贤搞出的咨政院制度,在看着那低效到了极致的行政效率,只能摇头。
“很好。”朱祁钰笑着说道“这个六十四条定朝纲和咨政院,李学士以为应当继续搞下去吗?”
李贤吓得额头冒出了一层的冷汗,十分迅速的跪在了地上,惊恐万分的说道“臣以为不应该!”
一群老鼠研究怎么给猫系上铃铛,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朱祁钰看着李贤,将六十四条递给了兴安,对着李贤说道“平身吧。”
老鼠怎么给猫系上铃铛呢?
正统年间的群臣们已经演示过了,其大致就是在猫吃饱的时候,编一套自圆其说的话术,然后哄骗年轻的小猫,不断的给自己的脖子,套上一层又一层的铃铛。
老猫病逝,小猫长大,小猫发现铃铛的绳索勒住了脖颈,无法呼吸,最后被活活勒死。
这个过程很漫长,但是系铃铛的行为,一直会持续很久。
朱祁钰笑着说道“李爱卿在僭朝这官做的越来越大,从巡盐御史干到了户部尚书,最后还给自己加了个文渊阁大学士,还掌管了咨政院的大印,李爱卿,真是好手段啊。”
李贤干的事,几乎完美的演示了一遍,如何给猫系上铃铛。
显然僭朝的整体并不成熟,明面上的造反人物是朱文圭,但是朱文圭蒙昧,除了知天命以外,什么都不懂。
这给了李贤很多的机会,他依靠着自己的才学,逐步完成了财权和政权的把握。
只剩下了军权,李贤从没过问。
一群糊涂蛋儿,就这样被李贤卖给了陛下,换功赏牌了。
老鼠给猫系铃铛,这在大明叫主少国疑,过去叫天人感应。
李贤俯首说道“是他们愚蠢罢了。臣有黄册、鱼鳞册献上。”
朱祁钰翻看了一下,拿起了李贤的《势要豪右之家十七问》,稍微翻动了下说道“朕要微服出巡,你且去换身衣服,在洪武门等着朕吧。”
朱祁钰拿起了自己的七品参政通政的腰牌,打算去南京城转转。
朱祁钰换了一身常服,走出了大明的皇宫,卢忠等人带着一队的锦衣卫护卫左右。
他走出洪武门的时候,看到了南京皇宫洪武门前的登闻鼓院。
登闻鼓乃是历朝历代延设,乃是周礼,在秋官·大司寇中就已有记载,专门给百姓喊冤用的。
肺石,乃鲜红色,长尺,形如垂肺,就是敲鼓用的鼓槌。
按照皇明祖训,这登闻鼓和肺石,任何百姓要敲击,有司不得阻拦否则一律坐罪。
但是这登闻鼓已经五十多年未曾敲响了。
肺石上落满了灰尘,登闻鼓径直约有丈余,登闻鼓还在,每年都会换新的,毕竟是祖制。
有司想了个办法,建了个院子,把登闻鼓给锁在了院子里,这鼓想要敲响,得先翻墙。
洪武年间自然没人敢干这种事,这院子是建文年间建的,黄观曾经上书废弃登闻鼓制,可是朱允炆以祖制不准。
朱棣进了南京后,把这院子拆了。
到了宣德年间,皇帝在北衙,天高皇帝远,这院子就又建起来了。
大军入城,这登闻鼓院自然无人看管,门扉掉了半个,吱吱呀呀的响着。
朱祁钰先看了看这登闻鼓院,让兴安回头安排下,把这院墙给拆掉。
南京的冬天,比北京还要冷一些,南京的东风虽然凌厉,但是颇为干燥,但只是干冷。
到了南京,这冷风里还带着湿气,就像是一阵阵的刀片剐在骨头上一般生冷。
朱祁钰走过了外金水桥,看着两条大路。
南京城有两条主干路,经南市街和北市街,止于南京留都皇宫门前。
佛寺、官衙、戏台、民居、牌坊、水榭、城门,层层叠叠;
茶庄、金银店、药店、浴室,乃至鸡鸭行、猪行、羊行、粮油谷行,店铺林立;
河中运粮船、龙舟、渔船,往来穿梭,街上走卒无数。
这是一个极为繁华的南京城池。
朱祁钰驻足在了大功坊门前,大功坊乃是洪武三年,太祖高皇帝帝以魏国公徐达,勋业非常于居第左右,特各建一坊,榜曰大功,以旌异之。
魏国公府就在这大功坊内,在巨大的大功牌额之下,朱祁钰看到了无数的人群,围在了黄榜之前。
大功坊附近皆是势要豪右之家居住,他们尤其关心,陛下来到南京城后,会下达什么政令。
一个掌令官站在黄榜之下,看着人群聚集起来,便大声的说道“大家安静一下,陛下了敕谕。”
“三王伏诛、王骥、孙忠、孙继宗等人皆斩首族诛,数百人被斩首,近万人被流放至永宁寺。”
此话一出,整个黄榜之下所有人都十分的安静,但是他们只感觉脖子后面冷风阵阵,能站在这里的,都是经过了锦衣卫查补之后,未曾参与谋反之人。
一念之差,差点就被拉倒菜市口斩首,家人被流放极边之地了。
掌令官继续高声喝道“但是陛下宽宥了大多数的附逆叛军。”
此话一出,黄榜周围的人群,终于松了口气。
朱祁钰看着这些人的反应,面色颇为平静,附逆叛军的宽宥,并非一句宽宥之就结束了。
附逆叛军日子好吗?其实不好。
三路大军合围的时候,无数的叛军,如同疯了一样的投降,他们每日要经受无数的肉刑,而且粮饷并不会发足,随着陛下的推进,这些人越来越发现了事情的不对。
南京城是如何投降的呢?
是王骥良心发现了吗?
不是,是底层的庶弁将带着三万多兵马,发动了大规模的兵谏。
当时的王骥还打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向南方迁都,迁都到广州,再联合两广卫军进行抵抗。
王骥的迁都大计,还未开头,就被愤怒的庶弁将们给抓了个正着。
二十五万头猪,抓三天三夜抓的完吗?
但是二十五万大军的投降,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全都变成了俘虏。
朱祁钰宽宥了他们,只是宽宥了其死罪,毕竟他们只是听从将令,惶惶不安的军队最终发生了哗营,将王骥等人活捉,献于帐下。
但是这些人还需要服苦役五年,在官田耕种,战时做民夫,经过长时间的改造,才会放归。
“陛下重新设立了宁波市舶司,将商舶纳入了管理。”掌令官继续说道。
黄榜之下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该来的还是来了。
叛军收的税比皇帝收的还要重,多少商舶宁愿跑去密州市舶司或者月港市舶司,也不到宁波市舶司来?
五抽一,两成的税,实在是太狠了。
掌令官大声的说道“今定下商舶税十抽一实税,若给银优蠲四分。”
“陛下圣明!”不是谁在人群中带头喊了一嗓子,所有围在黄榜之下的众人便一起惊呼了起来。
这简直太棒了!
掌令官继续说道“但是陛下五年内不给优蠲。”
黄榜下的人皆是唉声叹气。
这是惩罚性的税收,和河套重税的惩罚性税收是一样的,这是朱祁钰实现自己的诺言。
叛军得交三份税。
第一份是给叛军的,现在大部分都落入了朱祁钰的口袋,叛军都没怎么调动,几乎所有收上来的税赋,都还在南京的户部衙门堆积着,还没发下去,就被皇帝给平定了。
这部分皆入了内帑。
第二份是追租,这部分的追缴,是通过宁波市舶司实现的。
南直隶和浙江几乎所有的海货集散,都在宁波市舶司,这是战败后的代价。
第三份是货币税,他们造反本来是打算逃税的,结果硬生生的交了三份。
这都是输掉的代价。
朱祁钰走过了大功坊的黄榜,笑着说道“说说吧,你这势要豪右之家的十四问。”
李贤看着繁华的南京街头,叹息的说道“陛下容禀。”
“臣第一问,陛下所言商品有二元,一曰使用,二曰交换。”
“但是臣在南京城呆了七个月,臣以南京城的店塌房为例,这些店塌房因为地理位置极好,势要豪右之家,不顾后果的侵占这些房子。”
“他们把持着城门,不让任何人的土石木方入城,继而控制了所有的房子的价格,他们疯狂的抬高了交换价值,让使用价值变得不值一提。”
“这种不顾后果的追求交换价值,许多人丧失了取得并持有房屋使用价值的权力。”
“陛下,这种现象,数不胜数。”
“比如他们会控制时令果蔬,偶尔控制城门进出,时令果蔬就会立刻疯涨。”
“比如他们会控制粪便,甚至会在农忙的时候抬高粪便的价格。”
“臣疑惑。”
这是李贤的第一问,他以店塌房举例。
李贤在僭朝为官的时候,对所有店塌房进行了盘点,每季征房号银。
朱祁钰看着繁茂的南京城,整个南京的坊墙已经拆的七七八八了,街道上全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
但是朱祁钰一行人,显然是达官显贵,身边跟着数队大汉守卫,几乎所有人都绕着走。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这个疑问,朕可以给你答案。”
他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在囤货居奇,这是一种投机行为。”
“什么是投机呢?”
“市场上任何一件商品都具有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这两种价值之间有简单差异,比如一石米在南京只卖三钱银,但是在北衙就是五钱。”
“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差异,在这种投机行为下,慢慢演变成一种对立关系,进而加剧为一种绝对的矛盾,这就是投机。”
朱祁钰在来到大明之前,是一名老师,他经常听到办公室的人讨论,中学教科书逐渐删除了「明代资本主义的萌芽、清代资本主义萌芽继续发展」这些字眼,改为了近现代经济制度的逐步建立。
这种改变,其实是随着对历史的研究发现,明朝并非没有所谓的资本主义,甚至极为成熟。
比如李贤说的店塌房的生意,比如赵构在临安城的粪霸行径,哪一样不符合资本主义的特征?
都是投机,都是恶意囤货居奇,都是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从有序差异,转变为对立,最终变成绝对矛盾,这不是投机是什么呢?
朱祁钰看着那些店铺,这些店铺的主人,都是一个个势要豪右之家把持着,他继续说道“其实朕在登基之时,就面临着一个选择。”
“这个政治抉择就是朕到底建立一个服侍势要豪右之家的商品化的体制,一切政令,都围绕着势要豪右之家而展开。”
“或者是一个完全不仰赖市场居中调解、致力于调节所有人生产使用价值,并以合理的方式供应这些价值的体制。”
朱祁钰这段话很长,也很繁琐。
这种句子很难理解,但是李贤却听明白了。
他在南京衙门这数月的时间,对此感触极深。
翻译翻译就是,到底是放纵造富神话继续甚嚣尘,还是行使一个皇帝该行驶的权力,带着大明变得更好。
李贤心服口服的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三两句话,解开了他内心的大疑惑。
他穷尽了多少时间,都没想明白的问题,却被陛下如此简单解决了。
李贤继续说道“陛下臣还有第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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