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正当蒙蒙亮,东方的天空将明未明,白惨惨的,像蒙着一块巨大的灰布。
咚咚咚刚响过几声梆子,苏府马厩边上便了动静。
未过多久,从那倒座小屋里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人,那是苏府的马奴小钱。
他还闭着双眼,迷迷糊糊地抬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前迈步。
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水井旁边,也得亏他太熟悉地形了,不然这一路上,指不定摔多少次呢,可他愣是一点都没磕绊,只像是寻常走路一般。
到了水井边,他解下水井转轴上的绳子。
咚……
木桶砸入水中。
接着,他摇动转柄,轻松地像在休闲。
他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动作慢而有规律,如同再谈一首曲子。
直到那水桶被提在手上,他才把水倒进一个陶盆里。
粗糙的手,浸入冰凉的水中,他舒服地吸了一口气,再用那水,拍在脸上,瞬间,清凉的冷意唤醒了神识,昨晚的梦境倏忽消散,他整个人儿又重新地活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刹那,神清气爽,浑身的力量顿时又回到了身边。
他利落地再次打了一桶水。
这一次,他把水桶高高地举起,丢了下去,装了满满的一桶,再用力地摇了上来。
如是打好了两桶,用手提着,大步流星地抬到了马厩边。
一瞬间,似乎有个黑影从自己面前晃了过去。
小钱立马丢下两桶水,健步如飞地跟了上去。
黑影的速度飞快,小钱也不甘示弱,铆足了劲,奋力追赶。
“有贼人,抓贼呀!”
小钱所过之处,窸窸窣窣的活动声音,突然便大了起来,好似一阵飓风,风卷残云地扫过,所过之处,尽是一片恐慌。
凝翠馆。
雪晴向来起得早,正穿好衣裳,打来热水,一听动静,忍不住蹙眉道“没眼力见的东西,姑娘还睡着呢!快给我去前院打发人,仔细搜一搜那贼人。姑娘这几日正累着呢,可别叫姑娘再费神。”
雪霁是个凌厉人,当即就亲自带了个洒扫的小丫鬟,两人匆匆赶去了前院。
苏清玖的睡眠向来很浅,在嘈杂声响起的时候,她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有些犯懒,在床上又懒了一会儿,等雪晴小心翼翼进门的时候,她方才出声道“我起了,进来吧!”
雪晴丫头眉头一蹙,便有些不大高兴,进来便道“便知道是那些个不会做事的奴才,打搅了姑娘的清梦,您这几日睡得晚,又起得那么早,奴婢看着都心疼。”
“没事!”苏清玖起了来,披着一身寝衣,绕过屏风,走进那云雾缭绕的耳室中,在刚备好的热水池子里泡了一下,这才更衣盥洗。
“姑娘,今日的百花会,各府的女眷都要去,奴婢给您梳个什么发型,才不落窠臼呢?”
苏清玖笑了笑“随意便好。”
她倒不甚在意这些。
其实,她心里头都明白,自己既选择要撑起苏府偌大的家业,选择要在生意场上打拼,便最好趁早绝了嫁人的心思。
且不说苏家的族老们,绝不会允许她带着苏家的产业嫁人,就算嫁了人,对方也绝不会希望她总在外面抛头露面。
夫家与家业只能选择一样,她唯有舍身证道。
既然无心去做百花会上的繁花,任人挑选,倒不如平常心,随意一些就好了。
雪晴替她选了一套天青色的浮云绸绣海棠花襦裙,肩上是一支娇艳欲滴的海棠花,裙角处又绣着飘落满地的粉色花瓣,天青色的底子恰似那微雨的天。
这套裙子,是苏清玖自己设计的,叫了顶好的绣娘做的,到现在还未穿过。
这般意境,有落花满地的伤感,也有浮云微雨的婉转,恰如诗文中所长晚夜微雨问海棠。
“何必这般隆重?”苏清玖蹙了蹙眉,正要换掉。
雪晴忙道“不行,姑娘,我正好想起来那日我们请雁洪大师做了一只海棠春的步摇,正合这身衣裳。”
雪晴高兴得取出那一只步摇来,仔细一看,正是粉色水晶雕刻的海棠花,配上祖母绿的叶子,又巧夺天工地用金线编起来,做了许多花瓣碎叶的流苏,晶莹剔透,艳而不俗。
上了头,确实也是美的。
虽然她平日里便已经叫人移不开眼了,可这样一装扮,衣服与首饰相得益彰,更难得的是,她身上那种清冷而娇美的气质,更与这微雨海棠的已经十分吻合。
雪晴看得眼睛都直了,笑着说道“姑娘,你就这么穿,我不许你换。”
凝翠馆的侧后那座院子,正是苏清蓉的住处。
她起得很早,大丫头月秀找来一身柳师傅的高定云锦华服,又将昨日已经订好的配饰一一呈上来。
苏清蓉看了却直皱眉头。
遣了一个小丫头,去看看凝翠馆那边穿什么衣服?
“姑娘,这一身是您昨日定下的,奴婢早早就收好了。如今要再换,恐怕欠妥当。”
苏清蓉皱着眉头,暗自纠结。
她那衣柜里,从不缺衣服穿,只是永远缺着她最喜欢的那件,她选的这件,是她所有的衣裳里面最喜欢的一件,是月白的底色,勾勒着月夜荷塘的云锦百褶裙。
整体上,素雅清丽,很衬她的气质。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一件并不是她衣柜里最贵的那一件。
只怕被人看轻了去。
小丫鬟不一会儿便来回报,说苏清玖穿的是自己做的那件“微雨海棠襦裙”,苏清蓉顿时便皱起眉头,气愤地站了起来,将早已经挑好的衣裳给丢在一边。
微雨海棠襦裙,那浮云绸可是爷爷花了高价从姑苏白家买过来的,送给她做生日礼物的。
这绸缎,来历可不凡。
历来,春蚕吐丝,吐的丝线都是白色的,但也有一些奇怪的蚕,吐的丝线是绿色的。
白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布料,从无数的蚕茧里面,挑出了这么几个。
这几个蚕茧的颜色虽然深浅不一,但都十分自然,具有如流水般明艳的光泽。
后来,这几个蚕茧,被一位经验老道的师父拿来织布,他按深浅细细地织了起来,成品一问世,便惊艳世人,那渐变的颜色,真如微雨时的青天,苍翠而不俗,见之便难忘。
爷爷花了大价钱拍下了这匹天价的浮云绸,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匹。
苏清蓉的脑子空了一会儿,藏在寝衣袖子下面的玉手紧紧地掐着另一只手腕,直到掐红了也不罢休。
过了好一会儿,她咬了咬下唇,低声说道“去把我的那件流云牡丹裙拿出来。”
“姑娘,那裙子过于繁琐,虽说是好看,但走起路来却不便,今日人多,我怕……”
“叫你去你就去,别磨蹭了。”
苏清蓉催促道。
她这衣柜里,要说贵,便只有这流云牡丹裙是最贵的。料子选用的是最好的一批蜀锦,刺绣用的是双面绣,难得的是做它的绣娘曾是宫中的,被称为天下第一的手艺,这是她的封山之作。
不过,这流云牡丹裙,好看归好看,但这粉嫩的颜色却一点儿也不符合苏清蓉清冷高雅的气质,她当时看中这衣裳的价值,缠着母亲花了大价钱买下来,可买回来之后,才发现并不适合自己,竟一次也没有穿过。
若不是为了不被那微雨海棠比下去,她也不至于要穿这件。
苏清玖打扮得当,笑着去拉小茉,一到门前,恰好又遇见了前来等候的苏清蕴,三人说了几句玩笑。
“今早那小钱追到贼没有?”
“没有!”小茉很认真地道“我跟去看了,小钱哥哥把吃奶的力气都那出来了,但还是没跑过那贼。”
小茉皱着眉头,瓮声瓮气的话,把苏清蕴给逗笑了,她掩面道“别是他早起还未睡醒,看迷了眼吧!”
“不是的!”小茉嘟起嘴说“小钱哥哥说,他当时洗过脸了,精神头正好,眼神也不会错的,真的有贼,在……在青芝姐姐院门前跟丢的。”
苏清蕴又笑了。
“五姑娘也想去百花会,一大早就起来了,听说你不带她去,正跟丫鬟婆子们闹呢,那贼别处不去,偏要去哪里,还真叫小钱被五姑娘的婆子丫鬟们绊住了。”雪霁笑着说道。
“三姑娘,便只差大姑娘没来了,小钱那边的车马也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嗯!”苏清玖点了点头,叫人去催一催。
谁知派去的人还没走远,便见那月门里,一个粉色仙子,在月秀的搀扶下,正缓缓地莲步走来。
苏清蓉穿着繁复的百花裙,一袭娇柔的粉色,配着富贵的牡丹与蝴蝶,再搭配着一个双环髻,头上戴着时兴的绒花牡丹钗,倒真是绝了。
唯一叫人觉得不太合适的便是,苏清蓉长得又高又瘦的,脸颊瘦削,颇有清冷之美。
而这一身,却显然更适合脸颊上带点儿婴儿肥的娇柔少女。
苏清玖看着苏清蓉,觉得诧异,反之亦然。
苏清蓉看见苏清玖,又何尝不诧异呢?
什么名贵的微雨海棠裙?
苏清玖穿着的,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天素白色襦裙,裙子上倒是绣了一些墨色的兰花,头上也只插了一直墨玉兰花的发簪。
一身素净之中,带着几丝英气逼人。
苏清蓉傻站在哪里,此时想要回去更换,显然是来不及了。
她也拉不下脸来。
不一会儿,母亲张氏,和伯母柳氏,以及李氏等人也纷纷来了。
小钱准备了三辆马车。
母亲张氏和柳氏一辆,苏清玖与苏清蓉一辆,而小茉则跟着苏清蕴。
准备停当后,每辆车上又配了三个小厮随性保护,两个丫鬟负责伺候,又准备了各种各样的祭品,钱财等等,这才准备出发去了。
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地动了,车轮压着路面,风铃摇晃出动人旋律。
大门口,追出来一个小女孩,大声喊道“等等,等等~”
声音却被后头跟来的嬷嬷紧紧地捂住。
“我要去,我要去!”苏清芝大哭大闹,没人能制止得了,也没人去搭理她,只有她身边的奶娘,乃是小金氏从对面府上带过来的忠仆,一心拦着苏清芝,小声唠叨着“小祖宗,您就听话些吧。姨娘还在屋子里关着呢!您若是都不救姨娘,日后她可真的没有指望了。”
苏清芝却还是小孩子习性,哭着闹着,压根也不理睬,只是想着自己今日能不能去百花会。
马车慢慢地驶出了视线,清晨的阳光升起,一片耀眼的明亮从东边那片丛林里蔓延,直到溢出了眼睛。
苏清芝终于不再闹了。
因为再闹也已经没有用了。
以前,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她哭,她闹,母亲总会满足她,就算母亲不依,奶奶也总会给她做主的,她最后总是能得偿所愿。
可是,今日要从起床闹到了现在。
那马车还是绝情地消失在她眼前,没有一个人回应她,就连母亲都闭着眼睛待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小小的那双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怨恨,用那恶毒而冰冷的眼神,扫过了每一个人。
就连奶娘林嬷嬷都打了个哆嗦,觉得自家姑娘今日格外陌生。
却说那马车一路上晃晃悠悠地走着。
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都奔着同一个方向而去,一路上,属实是热闹极了。
马车内,苏清玖与苏清蓉大眼瞪着小眼。
苏清蓉正生着气呢,总是时不时地打量着苏清玖,眼神里充满防备。
她纳闷着,为何她穿了那微雨海棠,却又临时换了衣裳,难不成是有心算计她么?
苏清蓉心中正胡乱地想着,突然,耳边却有声音传来。
是苏清玖,她小声道“大姐姐,今日这一身,并不适合你!或许你那件月白莲花的更适合你的气质。”
苏清蓉立马蹙起眉头,整张脸都沉了下来,立马回道“你懂什么?我有什么衣服是不适合的?穿不得的?”
“……”
她像一只充满防备的猫,随时准备着炸毛,用锋利地爪子防御一切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行动。
苏清玖也只有无奈,既然没办法说服,她只能任由她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