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听闻此言,离去的脚步微微一顿,转瞬间便恢复了原样。
偌大的凌霄宝殿之上,唯留下昊天一人,举杯痛饮。
南天门外,增长天王魔礼青一边来回踱步,早已等待多时。一边四处望着,嘴里一边不耐烦地啧啧叹着。
“李天王怎么还不来?”
“李天王怎么还不出来?”
……
这句话,他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只不过微微显得有些垂头丧气。
魔礼青见李靖前来,连忙迎上前去。虽然这模样已经表明了一切,但他可能是心中仍有希冀——万一呢?
当下,仍明知故问道:“李天王,陛下是何意?是否允了?”
李靖沉着脸,缓缓摇了摇头。
魔礼青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沉默了一会儿后,只得出言安慰道:“天王也毋须担心。”
说着,微微一停顿:“会不会是您多想了。今日那孙悟空所表现出来的,未免有些不堪!”
李靖闻言,深深望了魔礼青一眼,看得魔礼青后背直起鸡皮疙瘩。
“天王,末将说错了什么吗?”魔礼青见李靖这般模样,开口问道。
“不,你说的没错!”李靖摇了摇头:“没错啊!今日那孙猴子表现地,着实不堪。但就是因为这个,他表现得实在是太过不堪了。”
“这孙悟空,毕竟是妖王。眼下,也已同那群妖结义。如今凡间,灵气如此稀缺,照样能在十余年的光景修炼成仙!如此妖王,会因为上了凌霄宝殿而双股颤颤?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
魔礼青听闻此言,也是微皱起了眉头。
“那天王,我们如今该如何?还监视那孙猴子吗?”
“监视!”李靖想了不想地说道。
“可是,人呢?陛下并不愿意调动天河水军!”
“那就从我们自己的手里拿!”李靖坚定地说道。看了看四下,将魔礼青拉到了一个角落中,设下禁制,确保无外人能够听见他们的对话。
魔礼青还未完全消化掉李靖这话。
从自己手里拿?
怎么拿?
但又看李天王这小心翼翼的模样,他便知道李靖接下来所说的话定然非同小可。
搞不好,还是滔天的罪责。
李靖沉着脸,小声说道:“你去遣巨灵神前来,秘密召集八千天兵天将。分散开来,在天河附近藏起来。”
声音虽轻,但听在魔礼青耳中,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魔礼青一听,整个人都惊了,做贼似的四处看了看,见无人发现他们,心才微微放下来了半截:“天王,没有陛下的旨意。八千天兵天将上天,会不会不大妥当?若是被人发现,我就怕陛下误以为天王心生反意。”
他这话说得已经算好听的了。
这岂止是不大妥当!
无王令将兵将遣入王畿。
即使是在天庭,这也是玉帝万万无法容忍的。
虽说天庭有诸多兵将天神,但是平日里各司其职,天庭守卫全靠四大天门负责。若是这领兵之人稍有反意,八千天兵天将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且四大天王皆是李靖的人,到时候若是被发现。真就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不是屎他也是屎了。
其他人不知道如何,李天王是绝对讨不了好去。
轻则贬入凡间。
重则……那就说不好了。
不过,这辈子都算是别想翻身了。
“无妨!”李靖摆了摆手,拦下了魔礼青接下来的话茬儿。
“我意已决,你无需多言。那孙猴子不得不防,比起这天界安危,我这倒算不得什么!如今,巫族反攻在即,这个节骨眼儿,我天庭可经受不了半点风波。”
见李靖如此坚持,魔礼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长叹了一声,拱手说道:
“尊令!”
李靖又道:“记住了,此事莫要声张。选的那八千天兵天将,一定要好生调查清楚,家世青白,为人忠心老实。尤其是,这其中,千万不要有陛下的耳目。”
“天王放心!”魔礼青说着,又问道:“那魔礼寿他们……”
“也不要提起,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了巨灵神,那八千将士、你我之外。不要再有人知道!对军中的措辞,便说是……前往四洲降妖吧!”
“是!”
……
天河,乃是一条极长的弱水之河,贯通于重天之间。
说是河,但无论是宽度还是长度,完全不逊色于一片汪洋。
河水晶莹剔透,微显碧绿,乍眼看去,就像是一条由绿翡雕成的玉带。
只不过这条玉带微微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但若凑近一看,便可见到一颗颗大小不等、银光闪闪的卵石将整片天河都铺满了。
这便是漫天星辰。
而这玉带的金属光泽便是由这些星辰上的色泽所引起。
因为这,天河也被称为银河。
天河当中,满天星辰皆在此沉浮。
身处凡间,仰天看去。
便能见到一颗颗星星在空中极缓慢地运转,这便是群星随天河流动。
那些暗的,便是沉在天河底的。
那些亮的,便是浮在天河表面的。
星辰浮浮沉沉,便时明时暗。
而这些星辰在弱水的冲刷下,便会从上头剥落下来点点砂砾,随着水流沉积到了岸边。
这就是所谓的星辰砂砾,也叫星辰沙。倒是一种极好的炼器材料。
但是在这天河当中,这种砂砾有害无益。若是任其堆积,河床越来越高。终有一日决堤,弱水奔腾而下。将下八重天及人间尽数淹了。
而且,这天上繁星不比汪洋中的点滴水珠少。每日被冲刷落下的星辰沙积累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若是不加以清理,任其堆积。不过十天半月,便有决堤之危。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在凡间看着星河闪烁,便已让人无比惊叹。
这站在天河岸边,所望之处,又是怎样的一番奇景?
孙悟空,今日算是见识了。
那一颗颗星辰,最小的也有十丈来宽。
而在凡间,一小撮都极为珍贵的星辰沙,在此处居然是人人嫌弃的垃圾。随着浪花卷到了天河岸边。
他也曾在海上对抗过风浪,但且说这天河壮阔,便绝不输给那老龙王的东海。
那轰隆的浪花声,如同一道道的惊雷,不时在耳畔响起。
“大圣,这便是天河了!”太白金星一手拎着拂尘,一手指向那浩瀚天河,笑道。
“有劳太白金星了。”孙悟空拱手道。
拱完手,又直接将耳朵给堵了起来。
这轰隆隆地,吵得人心烦。
若不是正与人交谈,孙悟空一准直接将耳窍给封上。
不过这老头,长得便慈眉善目的。
也有可能便是因为,这太白金星无论是样貌还是打扮,与菩提祖师有几分相似的缘故。
同样的白眉白须,同样的白色道袍,同样的拂尘。
孙悟空他这一看便对其心有好感。
不过同时,孙悟空隐隐也有些疑惑:“敢问太白金星,为何您要唤我大圣?我的官职不是浣沙丞吗?莫非是记错了?”
说着,孙悟空还抖了抖这刚换上的紫色官袍,亮了亮腰间那沉甸甸的官印。
“不会错,不会错哟!”太白金星捋着颌下白须,笑言道:“你在下界不是自立为王,封为齐天大圣吗?老朽唤你一声大圣,错不了!”
“原来如此!”孙悟空羞赧地挠了挠头:“不过太白金星日后还是叫我一声悟空便好。这大圣之名,着实是我等山野村夫酒后兴起,一时胡言。在凡间说说还行,在这天界,当着如此多的天神。我这区区小神,这声大圣,倒是讨人笑话了。”
“哈哈哈,你既然敢起。老朽叫叫又何妨?”说着,太白金星略带深意地看了孙悟空一眼:“再说了,大圣就是大圣。你就算想逃,也终究逃不过的。总有一天呐,你这大圣之名,要响彻这人神鬼三界,漫天神佛听到这名号都要抖三抖、鬼神辟易呐!”
孙悟空闻言,也附和着笑了笑:“哈哈哈,您老扯远了。我现在不过就是个小神,哪来得什么鬼神辟易。”
太白金星微微摇了摇头,垂着眉,眼中似是一道精光闪过,嘴里轻声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嗯?您说什么?”
这句话着实太小声,再加上那天河浪花嘈杂乱耳,孙悟空并未听清楚。
“没什么!”太白金星笑言道:“老朽夸这天河壮丽!即使已经看了数千载,但仍旧看不厌呐!”
“确实!如此美景,除了这天界天河,别处难寻呐!”孙悟空应道。
正说着,一个滔天浪花便翻滚了起来,打得群星瞬间便坠入河底,那闪闪星光也隐了下去。
哐啷哐啷。
但在这巨浪中,却有一道不大和谐的声音响起。
“上仙,这是什么声音?怎么听起来,似是铁链的碰撞之声?”孙悟空听着这声音,疑惑道。
“大圣说的没错,就是铁链的碰撞声!”太白金星依旧捋着胡子,但是脸上笑意却已消失无踪。
“铁链?难道这天河之中,还有罪犯不成?”
太白金星摇了摇头,目光锐利,似是穿透了时光长河一般:“罪犯?呵,那倒是没有!”
“那是?”孙悟空有些疑惑!
“一个没了心的苦命人罢了!”
“苦命人?”孙悟空疑惑望去,那铁链的响声越响越近。再细看去,终于在翻腾的天河边看到了一个身影。
虽然身材高大,但是在这浩瀚星河面前,任何人都显得极为渺小。那人也极为不起眼。
穿着一身灰色的麻布袍子,宽大的袍子软趴趴地搭在身上。虽然身形有些消瘦,但是依旧显得极为壮硕。宽大的肩膀、隆起的肱二头肌,将一身简单的袍子穿出了一种别样的美感。
头上,罩着蒙了厚厚黑纱的斗笠。叫人看不清其真实样貌。
除此之外,双手双脚间都带着沉重的镣铐。镣铐足有那大汉的大腿粗。
但那带着镣铐的手里还拿着笤帚簸箕。
此时,正佝偻着背,一步一蹒跚地在天河边走着,一边走一边用手中的工具细细扫着河边的星辰沙。
不时还费力地弯下腰去,从那些扫出来的星辰沙中,挑拣出几块大的、颜色好看的砂砾,拿在手中对这光线细细端详着。
可能是选到了不满意的,又再度弃如敝履,丢在了地上,再也不多看一眼。
而后继续佝偻着背往前走着,手脚间的镣铐互相碰撞着,当啷作响。又再度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待挑选到了满意的,才郑重其事地塞进了怀中。
明明面对着成堆的星辰沙,却仿佛将其怀中的那几颗看得极为重要。
“上仙,你说的这无心人可不是什么无心呐。他挑的,可是这河里最上乘的星辰沙!”孙悟空看着这一切,揶揄道。
“大圣此言差矣。既然是无心人,又怎么会看出来孰轻孰重?他只不过,是在寻他的心罢了!若是没有这最后一点念想,他就也不是无心人了,而是一个行尸走肉喽!”太白金星笑道。
说着,太白金星扭头看着孙悟空,开口道:“大圣,走吧!去看看你那师……”说着猛地一顿,接着说道:
“失了心的伙伴吧!日后啊,可就要由你伴着他咯!”
说着,随手甩出了一个储物袋,丢在了孙悟空的怀中。
“啊?这里头是什么?”孙悟空手忙脚乱地接过那储物袋,还没明白太白金星这话,便看太白金星已经大步向前,顺着天河边,往那所谓的“失心人”走去。
“拿着吧,会用上的!”太白金星笑道。
“上仙,等等俺老孙!”
太白金星领着孙悟空径直走到了那“失心人”身边。
而那壮汉,正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在那堆星辰沙中寻觅着。光着脚,手腕脚腕与那镣铐接触的位置已经被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血痂。随着走动,在身后留下了深一脚浅一脚的金色血脚印。
这一回,近距离看着,孙悟空才明白了太白金星说的寻心是什么意思。
这模样,定然不是寻宝。
弱水中,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除了这漫天星辰,哪有半点杂物?
那即便是如此,他每挑拣出一颗,总要用嘴轻轻呼上一口热气,再放在袍子上细细擦拭过。
这样的动作,显然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少年。纵使麻布如此粗糙,依旧被磨得透光。
虔诚!
除了这两个字外,孙悟空再也想不到其他。
“天蓬元帅!”太白金星颤声呼道。
就这一瞬间,孙悟空感觉到身边的太白金星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高深莫测的模样。
反而似乎充满了……无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不过,天蓬元帅?
北极天蓬八十一军大元帅?
这可是这天界也算是一等一的天神了。
他为何会在这……干这等事?
“太白,来了啊!这些年,也就你来看看我了!不过啊,这天蓬元帅可就莫再提了。眼下,哪还有什么天蓬元帅。”那人说着,缓缓直起了身。
看到太白金星身边的孙悟空时,整个人却猛地怔住了。浑身上下都微微颤栗着。
“大、大师兄?”
嗯?
大师兄?
孙悟空也愣住了。
许是看见了孙悟空眼中的迷茫,那壮汉缓缓摇了摇头,略带落寞道:“你不是他,你不是他……新的轮回,来了吗?”
孙悟空听得一头雾水,求救似地看向了太白金星。
新的轮回?
他说的大师兄又是什么人……
那个数千年前的齐天大圣?
太白金星微闭着眼睛,摇了摇头,示意孙悟空安心下来,又是开口道:“天蓬,这是你门浣沙监新到的浣沙丞,今后啊,可就是你的顶头上司咯!”
“浣沙监?”天蓬元帅闻言,猛地大笑了起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当真离谱。两个人的浣沙监?这天庭,当真一日不如一日!这还不如弼马温!”
弼马温?
孙悟空皱了皱眉,这个名字他似乎曾听师兄说起过。
笑了许久,那天蓬元帅才慢慢停了下来,即使隔着那层厚厚的黑纱,但孙悟空依旧能够感觉到,这天蓬元帅正长长地打量着自己。
“好了,跟我来吧!”
天蓬元帅说着,伴随着当啷的镣铐碰撞声,缓缓转过了身。
太白金星见状,也笑道:“大圣,那老朽便送到这了。”
“有劳上仙了!”孙悟空拱手行礼道。
待到太白金星走后,天蓬才幽幽说道:“你倒是懂礼数。”
“不学礼,无以立。这都是应该的!”
孙悟空轻笑道。
“你像他,但又不像他!”天蓬说着,佝偻着身子缓缓离去。
他?
还是那个齐天大圣吗?
孙悟空连忙跟了上去,开口问道:“天蓬元帅,我们这是去哪?”
“去哪?哈哈哈,自然是去那该死的浣沙监!”天蓬仰头笑道。
笑着,又转过身来,说道:“以后别叫我天蓬,这个名字……我不喜欢。”
“那我该叫你什么?”
“呆子……”天蓬脱口而出,接着又哑然失笑道:“算了,叫我八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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