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府。
听完章改之的话,陶老爷子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皱巴巴的眼皮耷拉着向下,视线的终点停在桌上一杯冒着微弱的热气清茶,似乎陷入了极深的思索中。
许久后,他才会给出了回答,断断续续,像是喉咙里卡着痰,吐出了几个字
“不太对。”
“哪里不对,老爷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有话直接一口气说完,不行吗?”章改之也没什么好脾气,急问道。
陶老爷子恍若未闻,依旧维持自己的说话节奏,有那么一刹那。
他心中会有种感叹升起,此人真不像当年那位郡尉的孙子。
嫩!
太嫩!
空有武力,却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陶老爷子语气有些无奈
“章大人不要着急。”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如你所想,别说你家有没有这样的政敌愿意勾结魏家余孽对付你们,就算有这样的人,试图借此扩大影响,为何不直接一股脑的将事情直接发出来呢?”
“毕竟似今日这种方式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再来我们一定会有防备,他们再想这样做就难了?”
“总不可能说是故意担这些风险,只为了让事件持续发酵,给自己一个合理的反应之机吗?”
“可他最后总要出来收场吧?”
“我们都很清楚,这件事各方都嫌麻烦的原因,是因为当年安州王在的乱局,那时候死了多少人?”
“且当年应伯宁死于魏家老祖之手,也是众目睽睽,铁证如山。”
“过去这么些年了,将这些事再翻出来,再走官面流程上,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如果这个人不怕引起我们安州系官员的恶感,也拥有足够的本事能将我们施之为罪魁祸首,说明本身的‘位格’绝非等闲。”
“那么,今日之举,未免多余。”
“既对往事不比我们这等局中人了解的少,又觉得我们害死了应伯元,想报仇怎么做不行?”
“何必要和魏家余孽凑在一起留人话柄?”
“怎么说都说不通吧?”
“可总不会是真是我们高估了他们吧?”
“他们时隔这么多年回来了,难道根本没有什么阴谋?”
“难道只是黔驴技穷,故而行事上漏洞百出?”
“亦或是无可奈何,只能以此让我们紧张,打乱了我们阵脚,让我们露出破绽?”
“能说的通吗?”
“他们是来报仇,不是吗?”
“我是他们,与其如此,我还不如缩在暗处,直接多想办法杀几个你们家的几个人解恨实在呢。”
章改之原本他也不愿相信是什么政敌所为,只是魏家余孽将过去事公众的举动目的却是很难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们不该知道那些往事清楚的细节这是一个关键。
除了另有人帮助,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的确,这样做能抹黑他们这些家族、官员的形象。
可纵使做的再大一些,天下小民都知道了,没有足够强的力量支撑,又能影响他们什么呢?
这个时代、社会讲究的根本在于力量,力量形成了规矩,规矩依托着秩序,深入各个阶层。
就像朝廷之所以力压宗门世家门阀,不是什么区区大义,而是它作为主导者的角色形成了共同的利益。
思虑之间,灵光一闪,他脱口而出
“对了,不是我们家的政敌,会不会是应伯宁过去的亲朋好友在其中作祟?”
据他所知,应伯宁的家族貌似也有点势力,他们有这个动机。
但想不通的是发难的时机。
当年之事,距今已经九十多年了!
过去政局复杂不来计较此事还好说,可从安州王身死到如今,安州政坛也几度风云变化。
要来早来了!
“章大人,你怎么还不明白,是谁不重要。”陶老爷子无奈的摇头。
“那老爷子你说什么重要?”
章改之的神色满是不耐烦,眼睛中厉芒闪烁。
“一个这些事情能提炼出来的可能。”
“一个是我们该怎么做。”
陶老爷子自是不惧,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年纪,唯一牵挂的也就是小辈们了。
“你这话这不是又绕回了嘛,你刚才不是说了一堆可能吗?”
“至于怎么做,除了把这些混蛋赶紧抓到还能怎么做?”
章改之真心有些怀疑,自家祖父所说的那个智谋出众的人究竟是不是陶老爷子了,还是说年纪大了,老糊涂了。
与之对话也是烦人,绕来绕去,一个重点不现。
陶老爷子老态龙钟的脸庞微微颤着,却是摇头所致“刚才我只是就你的话分析了一番不合理之处,并没有说我认为的‘可能’。”
“因为我也不敢肯定,因为我这个可能也只能解释‘部分’不合理。”
“那您说。”
章改之皱着眉,静静地听他继续说。
他头一回看到陶老爷子的脸上出现了凝重之色,似乎他自己十分不愿意相信,更无比忌惮。
苍老的声音阵阵响起
“魏家余孽身后,也许的确有一个人存在,但这个人并非政敌,只是与‘应伯宁’亦或是‘魏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前者有关系可能性更大。”
“以前,他也许还没到可以不在乎安州大员们不满的地步。”
“所以哪怕知道那些往事,也没这个能力重提。”
“直到最近一段时间,他有了这个本事了。”
“但他‘必须’要一个借口,才能对此事插手。”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牵强?”
“可如果是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他们不直接对我们动手。”
“因为他们一开始要的是我们所有人付出代价。”
“选择持续的发布消息,制造事件,就是给一个理所当然的反应之机,一个前来处理之借口。”
“但是……”
说到这儿,陶老爷子嘴唇欲动,却没了后续,未竟之言是让他也不知如何继续的话。
他心中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因为真要是如此简单的结构,同样说明计划人本身的自信,意味着此人相信只要这么做手到擒来,这得是什么样的地位实力。
他甚至想认为纯粹是自己高估了魏家余孽,但几十年来无比准确的直觉告诉他—绝无可能。
章改之若有所思,缓缓道“要照老爷子您这么说。”
“这个人的地位至少也是我们安州镇守这等封疆大吏级别的存在。”
“也有可能来自安州外。”
“不好说。”陶老爷子摆着头,浑浊的眼珠子里却浮现了一抹倔强之色。
“也许是我们自己想多了。”
“当务之急还是像你说的,抓到魏家余孽。”
章改之叹了一口气“我也想抓啊。”
“已然用尽了各种力量,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搜查了。”
“迟迟不现踪迹。”
陶老爷子只说了四个字“权贵之家。”
章改之顿时眼睛一亮,是的,一些真正的渔阳大户却不在搜查之列,这无疑是个很大的漏洞。
魏家余孽极有可能就藏在这个漏洞里。
“这个我来去协调,争取任何一家都不放过。”
“还不够。”陶老爷子补充道“纵然你协调成功了,大户家的内眷后宅他们怎么可能答应你去搜呢?”
“强行来会犯众怒。”
“郡衙那边肯定不会答应。”
听他这么说,章改之也明白这是有办法的意思,直接问道
“老爷子有什么办法尽管说就是。”
“你应该知道我家一小辈拜在了人中魔候景的门下。”
章改之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据我那孙儿说,他有一位师兄因出身蛮人部落,精通蛊虫之道,此人有一种蕴藏一丝异种血脉的蛊虫,十分神异,可以通过一个人残留的气味气息追踪敌人。”
章改之立刻想到了那些死去的陶家人,刚死不久,凶手杀了他们一定有气息残留。
如果他们挨家挨户搜查时带着这只蛊虫……
他的面色不由狂喜,激动问道“敢问此人在何处?”
“自我儿陶熹失踪没多少日子,我便让我孙儿去找他这位师兄了。”陶老爷子老神在在。
“四日前,他来过一封信,说是已经请动了师兄,信中提及的日子就是今天,最迟今晚应该就能到渔阳了。”
“太好了。”章改之握着拳头,爽朗一笑“老爷子你这事办的太到位了。”
“好,那我这就去协调相关事宜,等你信。”
“章大人慢走。”陶老爷子微笑间,章改之离开了,等他走远许久,对着门外喊道。
“去,通知我儿他们过来。”
“是,老太爷。”家仆走远的脚步声一点点消失不见。
不多会儿,陶家几兄弟来了,听到陶老爷子对他们交代的事,也是一个个皱眉不止。
“爹,真就到这种地步了?”
陶老爷子对他们说的是安排族中部分子弟撤退一事,很久之前,他们就计划过万一有一天,家族遭遇灭族之灾,该如何保存血脉。
包括如何离开,离开之后隐姓埋名,所去何处安顿。
相关身份都安排的十分详尽!
作为一条退路存在。
陶老爷子的语气不容置疑的回应“此事如今看起来不测之处太多,所以不得不防。”
“若事有万一,总要让这股子血脉能够留存。”
“按我说的做。”
“是。”陶家几兄弟也不敢忤逆。
事实上从小到大父亲对他们说几乎无所不能,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这是第二次他们的父亲在他们面前显露不安情绪。
年纪最大的陶游还依稀记得第一次看到父亲不安还得说到当年郡守郡尉之争,形势扑朔迷离之际。
“爹,我们是否要通知其他几家也一起?”陶家老六提了一嘴,他这一脉和几家通婚最多,彼此之间关系颇深。
然后他就看到了老爷子的眼神冷漠到了极点,颇有几分当年在郡守、郡尉的争斗中甘冒其险,火中取栗,最后抓住机会一举奠定家族崛起的果断与狠辣。
“你记住了,你姓陶。”
陶家老六低着头,连连点头“孩儿多嘴了。”
“相关事宜很多年前我就带你们计划了不止一次。”
“流程你们也都熟悉。”
陶老爷子的脸上难掩失望,因为他看到其他的孩子脸上也有些犹豫,不过是被他强行命令。
作为一个父亲,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心情。
或许是有一股无奈,恨铁不成钢吧!
可涉及生死存亡大计,泄露消息,等同于自寻死路。
换言之,用别人的命掩护自身血脉不断,理所当然,又有何妨?
他们死,总好过你们的亲人后代死吧?
只是这些话,陶老爷子没办法说,在这些孩子们的成长路上说过太多了,他们也没有完全做到以家族利益为重这一点。
陶熹算是他最满意的一个儿子,然而还是差了点意思,骨子里少了一丝果断,如今也已经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去准备办吧,不要假手于人,按我之前规定的条件、时间、借口挑人,外姓一个不要留。”
“在这个前提下,选你们最想让他活下去的孩子吧。”
“不要让我失望。”
“是。”陶家众子齐声应道。
众人散去,屋内只剩下陶老爷子一人,许久后,剧烈的咳嗽一阵一阵,气色也是急剧衰败。
这些年来,他的身上早就是一身的沉年旧伤,元丹六重的他今年一百三十岁,已然是步入生命尽头了,随时都可能步入死亡。
精神也大不如以往,似这种长久的思考耗费大量的精力,如今这幅身子也完全撑不住了。
他以一种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的不雅姿态,摊在椅子上,抬头看着房顶,隐听细语
“希望能再撑过一段日子吧。”
“希望不要像我想的那样!”
苦心孤诣,无数次舍身犯险,才将一个渔阳的小家族带到如今顶流地位。
这甚至也不是他野心的尽头,他期望着有一天陶家能成为‘世家门阀’,走向真正的盛强!
在他想来,一代代走下去,总有一天可以。
当然那天,他一定是看不到了。
可若是连眼前有的这些都要尽数付诸东流,化为泡影,怎能甘心?
刹那之间,陶老爷子坐直了身子,犹如回光返照一般,脸上的神情恢复红润,更是认真到了极点。
如果岁月能重来,如果站在一面镜子前,他就会发现此刻的他眼中的闪动之色一如多年之前。
那是一种名为‘不甘心’,名为‘自强’的东西!
“来吧,不管你们是谁,最后的时间,我们就来好好斗一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