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下人在陌家的厨房里,和蹲在那里正啃着半只烧鸡的薛长老面面相觑。
薛长老张着嘴,嘴里还叼着一节骨头,对于忽然翻墙掉下来的容小龙理所当然的感到十分意外,他做贼心虚,也并没有惊叫。两厢尴尬之下,他先有所了动作:他吐出骨头,抹抹嘴,正想搭讪一句,才发现眼前这个胸前满是血迹的少年是个面熟的。
“小,小少侠?”容小龙令他印象深刻,大概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容小龙当时手里的烤鹅的缘故。
“”容小龙虚弱看他一眼,立刻赶到气力耗尽,头眼昏花,他昏迷之前,心中还能腹诽两句:这薛长老只说有过来来偷鸭子,现在看来,连能下蛋的鸡也不放过。
等到他悠悠醒来,人已经躺在陌家的客房里。他在陌家住过两天,忍得住那陌家客房的帐子的独特绣纹。他也看到了薛长老,闻到浓厚的药味。原来不是幻觉。他真的遇到了熟人,也真的得救了。
不过这个熟人,完全是当时因为方卿和的缘故,连方卿和自己都坦白,薛长老是受了他的意思,给了他半真半假的消息,引他到金陵。当然之后他就把这位薛长老忘了个干净。他没想到会有缘再见,没想到他还会救自己一命,也没想到,他还会再一次回到陌家。
他心中感慨,却叹不出气来,他被人当胸一剑,虽然没有对穿,可是想也知道伤口不会牵到哪里去,何况他事后又剧烈奔跑导致流血过多,加重了伤势。当时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凉,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他都想交代遗言,可惜苦于身边无人可托,只好咬牙逃走。
薛长老发觉他的动静。看过来的神情很是欢喜。
他大约憋久了,很是无聊。他对着疼的说不出话来的容小龙滔滔不绝地展示口才:“小少侠你醒了?”
“”
“小少侠你可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我把你带进房里安顿好不算,我还给你擦了一路的血。”
“”
“你翻墙头,那墙头都蹭了血,,那墙头雪白无暇的,被血沫子呼啦的不成样子若不是我处理得当,你哪里还能安睡到现在?”
“”
“不过小少侠你怎么又回到了淮城了?你又怎么回事能够惹上不予楼的杀手?”
容小龙从一堆唠叨里面总算是捕捉到一个感觉可以用得到的词汇,他费劲扒开自己的眼皮去:“什么楼?”
薛长老依旧涛涛,恐怕在他停下自己的憋了一夜的言论之前,薛长老是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的,所以容小龙闭上眼,继续听他滔滔不绝:“不过小少侠当真有本事,居然请的动不予楼的杀手当街追杀,好本事!”
“”
“那不予楼的问题,连方大人都是头疼棘手,小少侠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方大人?”
容小龙胸口疼得厉害,说话很是费劲,好不容易插上话,都得等到薛长老专门停下来听他说。
容小龙再重复,说:“不予楼?”
他问薛长老:“方大人知道凤台童子和不予楼的关系?”
他又问:“不予楼又是什么?”
他懒得推测,所以直接问。他神志昏沉,也不允许他去做活络脑子的事情。
薛长老听到他的问题,居然面上的表情比他还要吃惊,薛长老一双眯缝一样的眼睛都张开了两分:“小少侠居然不知道不予楼?那小少侠去那府邸做什么?也幸亏去的是凤台童子的府邸,若是进的是贺兰府,遇上那贺兰愿,都不知道能不能整个被抬出来”
怎么又冒出一个贺兰府容小龙忽然想起。
贺兰府。
“那贺兰府,不是这几日举行法会的贵人家吗?怎么扯上贺兰府?那贵人家,和凤台童子也有关系?”
听他这样问说,薛长老露出一副‘你果然是瞎老鼠撞上活猫’的意料之中的表情。
“小少侠果然误打误撞小老就寻思,方大人怎么可能放你一个江湖小辈去对不予楼下手?当初陌白衣想要清理不予楼都被训斥,何况是你。”
容小龙没力气怼他,他用尽全力翻了半个白眼。
“所以不予楼到底是什么。贺兰愿又是谁?”
薛长老扶起他,给他喂了一口水,容小龙感觉好多了。
“不予楼是个江湖组织,要这么说也不对,方大人觉得不予楼背后似乎也有朝中之人做靠山,且那朝中之人并不是轻易被撼动的,所以才迟迟没有轻易下手。而我说的贺兰愿,是贺兰府的半个家主,他管江湖事,行事残忍无情,下手从来不留活口。方大人怀疑,那个贺兰愿上头的主人,就是不予楼的楼主。至于那个凤台童子。那个凤台童子也是不予楼的人。”
薛长老交代地很清楚,该说的都说个干净,瞒着的也没有说一句。可是容小龙依然不解:“一个小孩?”
薛长老知道他说的是凤台童子,他解释说:“那个小孩有五十多岁了。”
容小龙瞪大眼睛看他。
薛长老用药巾垫着碗,给他滤倒了半碗药,浓烈的药味一靠近他,他就被呛了一下。咳嗽扯动了伤口,他又倒了下去。
薛长老说:“我还未入丐帮便遇过他。”
他指代凤台童子。
薛长老喂了他半勺药,又说:“我退出丐帮,他还是我初见时候的样子。你既然和不予楼起了正面冲突,估计也见过凤台童子了,那你肯定也见了他身边管家模样的人,就是那个在人群抱他的?”
容小龙被苦的说不出话,艰难地点点头。
薛长老说:“那你定然也有见到他身边年纪相仿的少年人?我未入丐帮时候见凤台童子的时候,他身边也有跟着少年人,年岁相等,和他一样打扮。如今的这个管家也是他当年身边的少年人之一。后来那个少年长大,当了他的管家。我还记得,当时凤台童子身边的少年有四个。最终活到现在的只有那个管家。”
容小龙偏头躲过了薛长老递过来的药,他看一眼薛长老,说:“现在凤台童子身边的少年人,也还只剩一个。”
薛长老和他对视。眼中毫不意外。他点点头:“你身上的血太多了,你若是真的流了那么多的血,你早死了。”
容小龙沉默半晌。又说:“是那个管家下的手。”
薛长老说:“他们一向这样。”
容小龙问他:“所以长生不老是真的?”
薛长老说:“据我所知是这样。我也如此告知了方大人,方大人虽然不疑,但是却是半信。方大人没有出手去料理这件事情,却不再想去直接处理不予楼。只暗中打压。这些年不予楼也真的消沉了许多。”
容小龙沉默下来。他纠结了很久,还是选择告诉了薛长老他听来的事情:“我听到一句话,楼主不见了。”
薛长老手一抖,果然慎重起来,问他:“亲耳听到的?”
容小龙闭了闭眼,充作点头,他说:“亲耳听到。一个大概比我略大一些的年轻人说的,他和另外一个同龄人在吵嘴,那个年轻人情绪古怪,起伏不定,吵了一会就大哭大闹。他的同伴很是无奈的样子”
薛长老问他:“你可知道那个年轻人是什么身份?叫什么?”
容小龙费劲想一想,如今他一想事情就头疼,他本就不擅长梳理,薛长老也不是一个善于帮助他梳理条理的人,只能让他自己慢慢的想。
容小龙反复劝说自己别着急,慢慢想,心急毫无作用,所有情急之下冒出来的点子,一向都是坏点子,戏文里早就这样讲了,他看了无数的戏文,难道还不明白。
当然明白,可是眼下是明白就能成事的吗?
容小龙只觉得头疼欲裂。
他现在更加觉得月小鱼是多么的重要。若是月小鱼在这里,就会慢条斯理又缜密的以一种不经意的态度把他的经历整理的井井有条,他想说出来的,和他不知道如何说出来的,以及遗漏掉的,都能清清楚楚的摆出来,安安稳稳地整理出来,再整理出来真相。
“之前之前下人回禀这件事情。下人不对,那个年轻人闹脾气,周围的人都十分害怕,劝不住,只说如何是好,往日都是楼主劝说,可如今偏偏就是楼主不见大人才如此生气。”
他当时趴在房顶,尽量让自己和夜色融为一体。他当时紧张万分,他万万没想到已经到了深夜,凤台童子的府邸里面居然灯火通明,下人来来往往,各个佩刀挎弓。全然不把宵禁当回事。
他正在一边奇怪一边紧张的时候,他剩下的房中传来喧闹。
他借着这个喧闹的掩护,小心翼翼揭开了半片瓦。
他看到一个身穿华服的年轻人在发脾气,脚边瓷器碎了一地。想必刚刚的喧闹声就来自于此。那年轻人长得很是斯文秀气,若是但看面相,应该是个好脾气的。想不到却如此暴躁。
他又摔下一盏茶盏,连同里面的茶叶和茶水,都溅了身边婢女半面罗裙。
那两名婢女一下子跪在了磁瓦上。
容小龙看着都疼。
可是从那婢女的反应来看,这个年轻人发脾气并不是头一回。而且后果也不会轻松。若是个宽容的主人,那些最会察言观色的仆人早上前去安抚,收拾茶盏,说好听的话等等。连磁瓦碎片都不顾地往下跪,只怕它们害怕更加严重的处罚。
又是什么呢?
容小龙第一个就想到了死。
处死。
和戏文和坊间的小文写得其实不一样。戏文里面动不动就陪葬赐死什么的,其实不过是对那些朱门大户的意测,真正的朱门大户安逸侯田毅说过,写这些的人,几个见过真正的朱门大户?他可曾见过豪门府邸深几许?院落往来之远都有马车互通。怎么一个做客的书生随意乱逛就可逛到小姐的后花园?不过是挑夫认为皇帝砍柴用金扁担。
实际上,仆人婢女,大多都是签的生契,做气力活,吃眼色饭,但是领着月例银子,生死人命不归雇佣人家管,惩罚也得有度。即便是赶人出去,也要有理有据。容小龙也不是没见过因为任意打杀婢女而被有了牢狱之灾的财主家。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就是亡国的百姓。
当年南顺亡国之后,除了皇家贵族,南齐要做一个宽容大度的态度出来,好好安置,赏了封底,给了个闲封养着。其他的官员贵族,不少都沦为平民百姓,这还是好的。更多的是那些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小姐下人丫鬟。很多都被发卖或者被皇室赏为南顺官员的妾室偏房。
这些是死契。生死不由己,富贵不再天。
但是这些也是少数。
大多寻常的,虽然为人仆从,可是至少吃得饱穿的暖,若是运气好,遇到善心人家,就算是撞了大运。再加上自己手脚勤快,出人头地也不难。何况不是有一句话?
‘宰相门房七品官。’
这句话是俗话,可是话俗理不俗。门房都七品官,那宰相府的管家有几品?外人说着宁睡一张席,不做人下人。
炎夏还好。至少凉席爽快。
可是要是冬日呢?冬日是谁暖床还是睡凉席?还说得出这样的话?
容小龙想一想,若是自己,大概到时候多少希望遇到的人家如方卿和那样明理善良。不过,若是能遇到如陌白衣那样的,空这个大宅子不住人,他很乐意领着月例去看房子。
但是显然眼下的这个年轻人不属于上面的任何一例。
年轻人似乎并没有看到丫鬟跪在破碎的磁瓦上,若是看到了,也恐怕不会有什么反应。门外的早已经被吓得噤了声。有个中年人打发旁边一个吓得脸白的小厮:“去请贺兰大人。”
从容小龙冷眼观察那个小厮的反应看来,那个贺兰大人也不会是个温和的主人。
那管家又催促两声。那小厮最终脸色苍白的去了。
那位贺兰大人来的很快。
令容小龙意外的是,这位贺兰大人也是个年纪和屋里的年轻人相仿的少年人。他长得甚至要比那个斯文的年轻人更加耀眼。他的打扮也更加耀眼。他佩金冠,玉色腰带,绣九线金菊暗纹,说实话,将那么多华贵的细节堆放到一处,若是换一个人来都会逃不开俗气。但是这一身打扮在贺兰愿身上却十分出彩。他模样并不俗,一张十分年轻的脸上有一双如点漆般的黑眸。
他当时是一声劲装,风尘仆仆的态度。他背负箭筒,箭筒中还插着十数只箭羽。他手上并没有持弓,满脸不耐。
他当时说:“临安又犯什么脾气?家主又不是第一次出走,他还没习惯?他当自己是大小姐吗?”
“临安!”
容小龙醍醐灌顶。
“他叫临安。要杀我的人,是贺兰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