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并不容易,更何况是还要割下一颗头颅。连皮带肉。有骨有筋。在这之前,小杨先生连一只蚂蚁都没有亲手碾死过。整整十二年,终于回忆往事的小杨先生发现自己竟然对那天的一切历历在目。
他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他已经忘记,那些恐惧的回忆,那些对于自身的厌弃,以及之后引起屠城的悔恨都淹没在汩汩鲜血中。浸泡,凝固,干涸,最终成土成尘,随风而去。空留那一缕游魂,飘飘荡荡徒留红尘。
那是立夏之后的第七天。
县令病中加伤,让他终于发现自己居然离死亡这么近。对于这一点,他表现出了极端的恐惧。
是啊,是人都会怕死,何况是县令这种做尽恶事只为了享乐的人,他怎么能死了?他怎么能够允许自己还未曾真正开始挥霍无度,就没了性命了呢?
如果就这样没了性命,那他之前寒窗苦读之后机关算尽运筹帷幄所耗费的心力又算什么呢?
不行。
绝对不行。
这个时候的县令,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出了极强的求生意志。
过了立夏,他们那个县城热了起来。他们这个地方,四面环山,夏季湿热难当,冬日湿冷入骨,却并不经常下雪,结冰的日子也不多,县衙中的冰库存量有限,存冰及其珍贵,冰窖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会启用。——而万不得已的情况通常都是上官视察之时。
八面玲珑的县令对于这一点,其实算盘打得也很精通:冰块虽然珍贵,可是他们这个地方条件所限,冰块并不能够运送出去还钱,本地富裕的乡绅也大多自建冰窖,或者另有避暑的去处,对于夏季用冰的需求不大。所以在当地,冰并不能和钱等价。
但是冰可以换来体面。
每年上官视察,并不能够明白对方是何等心性,若是贸然送贿,风险太大,不如用那些有市无价的冰来做个好文章。既抓紧了手心的钱财,又卖得乖。
简直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过去两年,事情也办的很体面。也因为这种体面,县令在外的政绩和口碑一向不错。——“小镇物资匮乏,无以待客,古有借花献佛,今日借天一缕凉意,愿清风拂面,换的汝心欢悦。”
而这次,冰库中的冰,皆养了他:因为大夫说过,刺伤伤口的刀刃并不干净,有两个伤口及深,不宜处理,唯恐汗水落入伤口,若是转为溃疡,很大可能会引发炎症,而炎症会延缓伤口愈合,时间拖得越久,对于伤情都不是一件好事。
当日诊疗之时小杨先生在场,大夫一开始并没有说的那么直接,只委婉叮嘱不可急躁不可劳动。而县令却出了话外之音。几番逼迫之下,大夫索性和盘托出。
“当时县令脸色青白,唇无血色,我还以为,他能当场死去。也算是一命偿一命,还那老夫人,还那狱中被害死的乡绅,也是极好。”
“当时我听大夫之言,心中有了主意。有好几次,我故意将热水倒进放冰的水缸中。为了让冰少一些,或者厨房煎药的时候,故意少了一两味药。我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但他还是没死,不知是不是老天不再开眼还是眼光落错了他处,到了第七日,那个最重的伤口居然开始结痂。——你知道我们心中是什么感觉吗?那县令欣喜若狂,与家眷说要上佛堂上香上供,要家眷沐浴更衣手抄经书,要这要那,要谢老天开眼。”
一直安静在听的朱成良在这个时候插话:“所以你们觉得老天爷已经指望不上,连下暗手也无济于事。所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还是那一刀切下来的痛快。”
以小杨先生为首的鬼们没一个回答。朱成良当做是默认了。
于是请小杨先生继续。
“那已经不是偶然了。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
小杨先生慢慢的在组织语言。或许这次是他成了鬼以来,最久的一次对话,也为唯一一次有人倾听,而且是活生生的人。
“其实县令的家宅并不在府衙内,只是他这些时日惊恐万分,于是干脆宿在府衙的厢房养病养伤。那夜,西厢正好轮到他们值更。”
朱成良问他:“他们三个既然是衙役,自然是身手的,怎么就轮到你一个师爷去下手呢?”
他停了一会,朝着他们身后的花匠和粥铺的两个鬼抬了抬下巴。
“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因为没人会怀疑到我。”小杨先生说,“因为我们不想杀身成仁,我们还想过日子,我们做这一切是为了百姓,也是为了自己。我还想考科举将来做个清官,他们还想成家立业光宗耀祖,我们都想好好活着过日子,没一个人想死。”
“所以不能叫衙门的人怀疑到他们身上去。”
那一日,是个上弦月,月光很稀薄,星子没有几颗。傍晚的时候县衙的厨房开封了新的酱菜,于是叫街上的粥铺送了现熬的稻米粥。饭饱犯困,县令早早睡下了,这么小县城,夜里都是用来偷懒的。于是衙役们三三两两躲起来,偷偷摸摸的开始吃点酒,还赌了一点小钱。
小杨先生虽然年轻,可是平日里是个一板一眼的师爷,虽然任职没多久,可是规规矩矩还是立得很足。偷懒的衙役们自然要躲着小杨先生,于是还是两两轮班,明着巡视,暗地放哨。
其实被小杨先生见着也没什么,哪怕是抓个现成,也不过是两句叹息一个摇头就过去了,最多最多也只是被数落一通。但是么,规矩就是规矩。明目张胆就不好了。
巡班的衙役回来了,直道今日是奇了,居然没见到小杨先生在外面,原以为今日月牙弯弯,清风凉爽,小杨先生要作诗的。
下一轮的衙役刚刚赢了一笔小钱,心情大好,一边去解佩刀一边往外走,丢一句话在身后:“能有着躲懒还不好,小杨先生不作诗,你作个顺口溜也成。”
那衙役两步跨出门槛,讲房内的回嘴堵在门内:“你当我是小杨先生呢,出口成章?我要是出口成章”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接上那没听到的后半句,连带着回嘴的内容:“你若是出口成章,自然不会在这,你若是出口成章,考上了功名,要不要回来替我们主持公道?”
心里的疑问是无人听到的,所以一直到这个衙役被处死,听到答案。他当了鬼很久,才知道和他轮班的同僚也死在当天,于他几乎一个时辰,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此后漫长岁月,相比他已经轮回忘却了今生。
事情回到十二年前。
腹诽完毕的衙役开始例行的巡逻。县令的西厢也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他庆幸于今日并非满月,那稀薄的月光晕开了他的神情和额上的冷汗。他和擦肩而过的同僚点头示意,然后穿过月亮门左拐,到了县令的卧房门口。
门内依旧烛火通明。厚厚的韧皮纸所糊的窗上映着一颗文竹,无风自动。衙役在门口站住,正正衣冠,恭敬朝门内问:“大人可安睡了?”
无人应答。
于是衙役又问了一遍:“大人可安睡了?”
依然无人问答。
衙役并没有再问第三遍,推门而入。
随着门缝的显露,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适才还被调侃未曾吟诗的小杨先生鲜血铺面,前襟被血浸透,浸饱衣裳的血透过薄衣流到手臂上,淅淅沥沥的顺着下垂的指尖低落在地板上。他面前的床,幔帐大开,有两个人死死的按住尤自挣扎的县令的手脚。县令的血喷溅在床幔上,之后中断,他无法呼救,他的口鼻眼睛手脚全身都被死死捂在锦被下。
血腥气及重的蔓延在屋里,并且正在随着门缝进入的空气流出屋内。进门的衙役有了一丝的慌乱,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手脚不错的合上了门。
随着房门的严丝合缝的关合,刚刚还在挣扎的县令此时已经没有了声息。
衙役借着比室外更加稀薄的月光和烛火,小心的避开了地上的鲜血,与他面前的两个同僚对视了一眼。他们身上同样穿着皂色的官府,着皂靴。靴底干干净净,没有触到鲜血。
他们同时松了一口气。
有一人将小杨先生手中的匕首拿过,细细包裹,放进了长靴中。
轻微的触动令小杨先生愣了一下,也开始动作:他慢吞吞的走到了一边盛放冰块的水缸中,借着已经融化的冰水开始洗面,雪白的手帕融合了深色的鲜血,他当时心中已经明白,这一块帕子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不管如何擦洗也无济于事。那身衣服自然是不能要的,于是他换下了事先准备好的外衫。他净面净手,清洗得十分仔细。一切收拾妥当,他将外衫褪下,放进了原本放备用衣裳的花盆里。
上面松松一层薄土,盆中的文竹无风自动。
三名衙役已经陆续出去,稀薄的月色掩饰了他们的神色,他们将如常的轮班,如常的躲懒,小杨先生今日不会赏月吟诗,懒散得巡视两圈便去厢房休息。
次日鸡还未鸣,小杨先生就会早起处理府衙事务。鸡毛蒜皮都需要他一一操心:结算昨日的饭钱,叮嘱修理花木的匠人挖走枯死的杜鹃,东厢的几颗杜鹃花的花根顶破了瓷盆,若是需要,干脆移栽到院中对账昨日出勤的衙役,今日轮休今日巡街,总要做到心中有数
鸡鸣之后,日头渐渐高起,日光洒落在衙门口的青石板上,那里还有差人清早扫街洒的水,他闭上眼,日光透过眼皮,他看到血一样的红色。耳边有人走动,有鸟鸣叫,光是暖的,风是轻的,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听到这里,朱成良和容小龙皆静默。虽然从开始小杨先生开始讲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心里多少已经有了点准备,可是真的等到事实到了眼前,又是另外一个感觉。
容小龙故作镇静,其实心里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去从新审视眼前的鬼。毕竟他刚刚还说过,死者为大,不能用在罪人身上。
他看了一眼朱成良,朱成良的神情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依然默默然的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作出一番等待下文的姿态。
“杀了县令之后,你们很痛快吗?”容小龙问。
他虽然算是半个江湖人,可是他没有杀过人,不知道杀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可是容小龙觉得,不管县令如何作为,眼前的他们,他们那些原本的普通人,在前一个夜晚,刚刚擅自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就真的可以当做是如常开始吗?
如常的,处理事务,结算银钱,惦记枯死的花木,调整休假的衙役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能做到这个境界的人应该是凤毛麟角,那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即便到如今,他也认定只遇到一个方卿和而已。
方卿和当然是人中龙凤,他当然应该有大将之风,他当然应该绝非碌碌之辈。
那么小杨先生他们的所作所为,又算是什么呢?
一个普通人,一个平日里不会故意去踩死蚂蚁的普通人,可能日常里还会信神拜佛,每月初一十五去庙里上香供奉香油钱,这样的普通人,在杀了一个人之后,一个罪人之后,是什么感觉?会痛快吗?会如坊间的话本中说的那样,感觉自己在替天行道故而满腔正义吗?
小杨先生说:“我们十分痛快。我们杀的是有罪之人,杀了他才能让百姓留一丝喘息,所以我们十分痛快。”
他肯定的如此急速,如此铿锵有力,仿佛只要这样,就能说服自己。
事实上在一开始,小杨先生确实说服了自己。
他一夜未眠,紧贴着瓷枕的一边耳朵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血液欢快流淌的声音,他的心跳的比平时快很多,在安静的夜里声声可闻,他毫无睡意,辗转反侧,有一个词在他的心口,在他的舌尖不停的跃动,又羞涩出口,又按奈不住,那个词仿佛是个刚刚学会跑的小人儿,从心口冒出,沿着他沸腾欢快的血液,一直跑到他的喉咙口,站在舌尖兴奋的跺脚,扣着他的牙齿,掰他的嘴唇,迫不及待的想要他宣布它的名字。
可是整整一夜过去,无论那个小人怎样的来回奔跑,怎样的把他的心抓的砰砰跳,怎样踩得他的舌尖生疼,他都紧紧的闭着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