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被百姓和身边的师爷恨之入骨的官吏,当然是贪官。
这位上任不到两年的县令,贪婪无比,升堂全凭心情,断案全靠银钱。据说这位县令家中靠着战乱发了一笔财,后来在新朝第一次科举中榜上有名,据说还不是末榜。腹中有诗书,手上也紧紧攥着钱。靠着祖上发财的天赋,县衙的账面也做的很漂亮,那县令在酒席上洋洋自夸:聪明人,就该聪明的发财,留下把柄的贪官,不算什么好贪官。
县令也曾苦读过,也曾头悬梁锥刺股,也曾风尘仆仆布衣赶考。这一切为了什么呢?当然是为了光宗耀祖为了扬眉吐气,为了大发横财,为了民脂民膏。
当地百姓被各种重税压得喘不过气,叫苦不堪。不是没有上告过,头一年,当地的一个乡绅挺身而出,越级上告了当地的知府。知府还算是明理,于是派了官员下级探查。
无果。
账面清白。税收原因合情合理。在一切合情合理的纸面条例上,百姓被倒打一耙。
两个月后,那个上告的乡绅被发现逼死家仆,被依法关押,后乡绅在开堂审理之前在牢中自尽,发现的时候,颈部血喷溅墙面,瓷碗的碎片松松的捏在手中,眼睛睁的很大。乡绅是在夜里自尽的,左右牢房都是空的,据狱卒说,乡绅是趁他去茅房的时候打破盛饭的瓷碗的。
因为是畏罪自尽,乡绅全部家产被查抄,家人四散。
听到这里,容小龙猜测:“那个乡绅是不是被冤枉后来被杀的?那个所谓的‘被逼死’的家仆,其实是被杀掉的?”
“不是的,”小杨先生说,“那个家仆是自尽的。县令给了那个家仆很多钱,多到足以让他的家人一生无忧的钱。换这个家仆一条人命。”
容小龙恍然,看起来好像是个亏本买卖,可是后来县令冤死了那个乡绅,查抄了他的家产,这两厢一对比,县令也不是亏的。
夹衫鬼说:“不止如此。乡绅死后不久,县令就接到了一封信,说那个家仆的妻儿在临县添屋置地,家仆的儿子还娶了妻,女儿出嫁,好大的一笔嫁妆。”
这就是很直接的证据,以及乡绅逼死家仆的前因:乡绅发现家仆偷窃,家仆自尽,乡绅被抓。
家仆罪证确凿,所获利者流放,家产查抄。
好划算的一笔账,好漂亮的一盘局。
容小龙听到此处,都已经有点佩服这个贪污的县令了。
“这个县令这么聪明,一个小小的县城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贪的再多也有限吧?”
夹衫鬼说:“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这叫‘闷声发大财’,又叫‘山高皇帝远’。”
他说:“你知道我们那个地方有多偏?城中还好,城外的猎户和农夫夜里都能听到虎啸,山里有草药,有野兔,有人参,可是也有老虎和野狼。县与府之间隔山跨河,言语不通。好多年前,我们那里原本要从县郡改为改为州郡,结果要来上任的郡守在途中被猛兽给咬死了。”
夹衫鬼唏嘘:“一大家子,不知是狼还是虎,咬死了郡守和夫人,似乎还有个孩子,吃的骨头都不剩下。只见到撕成碎片的襁褓。”
这真是个强有力的例子,又具有说服力又惊悚。容小龙不再纠结,接受了。于是再绕回主题上去。
“好,你们那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很不容易遇到了一个偶然经过的江湖人,于是向他救助了?你们怎么求助的?直接求他去杀了那个县令吗?”
当然不是。
那个距离皇帝很远,有山有水有猛兽的地方连悦来客栈都没有,那个不知道打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的江湖少年,偶然的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形色匆匆,面上也无好奇之色,似乎并不打算久留,那样的浑不在意,给了小杨先生他们一丝慌张的希望。
就像河水中划过手心的水草,你感觉触手可及,可是等到要伸手去抓,却眼睁睁的流逝于指缝中。
何况他年纪又实在太小,没有达到小杨先生他们的预期值。比如,当丛林传来震声撼动,风吹草动之后,出现眼前的确实一只猫一般的小虎崽,那这一边已经弯弓代发的猎人,是动手,还是不动手?
更何况,他们一开始所谓的求助于江湖人的路见不平,不过只是随口一说的念头罢了。
偏偏就是这个随口一说的话,被上天的神灵听了去。于是来了一个江湖人。
他们还记得当时一屋子的沉默,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原来苍天真的有眼,不过就开了半边。”
小杨先生很正经地回应了这句话。他沉默很久,说:“年年岁岁都有人求老天开眼,老天不会再垂怜我们第二次了。”
那人崩溃,嘀咕变高了音调,言语中都充斥着对于这次垂怜的不满:“那为什么不垂怜的圆满一些呢?那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能成什么事?”
“再小也是江湖人,”里面有一人说,“能拿的起剑,砍的下头就行。”
话糙理不糙。
那个江湖少年只在此地停留一天,而神灵给的机会,只在这个晚上。神灵的机会给的匆忙,他们先前只抱怨,只许愿,只祈求,这一切都建立在毫无信心的基础上,所以并没有做过任何具体的准备来迎接神灵的福祉。
在机会忽然降临的时候,纵然手忙脚乱,也要接住的。
代表他们去见雁南声的,是小杨先生。
到这一幕,在坊间流行的故事本里,往往是一幕很不错的文戏,没有多余的动作描写,仅仅只要靠着大段的对白就可以将故事情节推进一个。在这一段,就连说书先生都会趁热讲述下去,因为后续情节无需下回分解,只要是精通的看客,对于下一幕的场景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必然是江湖豪杰,热血沸腾,一袭夜装潜入府邸,怒斩贪官。而城中百姓,皆拍手称快。
而此时此刻,英雄往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这事他的插曲,却是百姓的福音。
这些通俗的话本,小杨先生也是听过的。
容小龙说:“听起来是个俗套的故事。”
小杨先生说:“不是。”
并不是。
他很顺利的见到了还是的雁南声。当然彼时,他对这个少年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了解。他是个寻常的老百姓,他是个寻常江湖人。彼此都贴着千篇一律的标签。真实的人格都隐藏在那或无趣寡味或晦涩难懂的称谓后面。彼此都对对方的内在和过往毫无兴趣。
在小杨先生看来,他们要的只是个江湖人。而那个江湖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俊是丑,于他们都毫无关系。
很应那句‘黑猫白猫’的俗语。
“所以,”小杨先生又沉默了很久,久到容小龙渐渐失了耐性,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话说一半并不是个很礼貌的事情,容小龙觉得,既然对方已经不礼貌,那么他也可以一而再来插个话,“所以你们见到了雁南声了没有?”
小杨先生说:“见到了。”
对于老百姓来说,朝堂和江湖是两条平行并且并不交融的江河,而老百姓,就是在那中间仅有的一条路上行进的人,人只有两只脚,船却有很多浆,若是运气好遇到顺流,那江边的人只能眼睁睁羡慕着看着江河中的人乘船远行,去那光明之处。
江河淘淘,也有沉船也有落水,可是大多数的行人眼里,只有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畅快。
大江大河,延绵无尽头,似乎永不交融。
江湖江湖,那么江湖,且比作江。那朝堂,就是大河。
江水宽阔,不好渡河,易遇凶险。
河就好很多,十年寒窗苦读,往往就能换来登船的机会。渡过那条河,彼岸是金碧辉煌的春之所在,马蹄沾花,一日看尽。
活着不易,百姓惜命,往往还是羡慕渡河的人。江中有蛟龙,下江虽易,可是善泳者死于水。还是罢了。
小杨先生在那个夜凉如水的傍晚拜访江湖少年人。打了个照面的功夫,抬首就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江水。涛涛勇勇,意气风发。
容小龙到底少年,好奇之心被勾起便是压不住,他催问:“那,雁南声听了你的诉状?接了你们的委屈吗?”
小杨先生点头又摇头。
雁南声听了他的诉状,也听了他们的委屈。
雁南声说,只有父母官才能听你的诉状,接你们的委屈。
这一句话,宛如一盆兜头的凉水,激得小杨先生反应不来,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样的回应,或者说,从他走近这家客栈,从他见这个江湖少年开始,他就没有做好去应对别的答案的准备。
他少时读过那么多的坊间江湖传记,翻遍任何一本书,没有一个江湖人物,会给予这样的回答。这样的一本伸冤录,他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笔。
他呆若木鸡,惶惶盯着眼前的人。
小杨先生已经回忆不起当时自己的神情,他只记得,当时眼前的少年十分困惑的与他对视。那种直白的困惑令小杨先生觉得委屈。他一遍一遍回忆刚刚的流程:他很客气的请小二为他送上拜帖,很客气的请店小二为他带路,然后扣门,是少年亲自为他的开的门。他自报家门,少年却犹豫一下,才报之自己的名讳。作为礼貌,他很是对这个名字恭维了一番。
难道是最后那个恭维太过于敷衍?
那个少年眼神明显一顿,说:“我是雁南声。”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他还没来得及想出其中的原因,那个少年已经开口:“官有官道,民有民路。你所诉状的官员不过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朝中并无人脉,所谓的只手遮天,也不过是仗着山中无老虎耍点小聪明罢了。”
雁南声年轻虽然小,可是礼数却十分齐全,他接到拜帖,已经叫小二送上了茶果点心,他示意小杨先生用一些,同时说道:“不过你们山中倒是真的有虎狼。”
小杨先生没有这个心思,他追问:“少侠是准备袖手旁观吗?”
雁南声反问:“那我能做什么呢?一剑斩下昏官的人头么?”
“有何不可?”小杨先生道,“我们物证桩桩件件皆在,我们自己就是人证。人证物证皆在,那狗官有什么好抵赖?”
雁南声说:“人证物证皆在,那么去上告直辖知府又有何难?”
“自古官官相护,少侠人在江湖,是不会懂得。”
雁南声无奈,长叹一声:“那我若是今日行了这个仗义,一剑斩杀了这个昏官,就能救你们于水火了么?”
“当然,山中猛虎若除。猎户自安。”
雁南声不以为然:“猛虎除去,还有豺狼。若此山水草丰美,他山之虎,必然虎视眈眈。”他问,“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去,你们又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等到下个江湖人来行这个侠义?”
小杨先生反驳:“古有‘敲山震虎’一说,恶虎捕之,虎头挂于山门,虎皮曝于天日之下,必震退豺狼虎豹。”
十六岁的雁南声一时间无言以对。半晌,才说:“你们还未猎虎,已经想到坐上虎皮椅的滋味了。”
这句话容小龙并不懂。他有点羞愧,他十五岁,却听不懂当时十六岁的雁南声的话,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求知欲,他问小杨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有个声音替小杨先生回了他:“意思是,有些人还未曾对抗恶鬼,就自己先入了魔。”
深夜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在场唯一一个人两跳。他循声望去,果不其然是适才说要去山中夜游的朱成良。他应该是听了个头尾。
容小龙想问他是不是跟着自己来的。可是有感觉这样问会伤了朱成良的面子,又一想毕竟朱成良才是自己人,见外就不好了。于是回避了这个问题。
他装的仿佛一早就知道朱成良会来的样子,随意的问他:“这句又是什么意思呢?”
朱成良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对视于小杨先生,说:“我想他是知道的。”
两个鬼再打哑谜,夹在中间的容小龙左左右右的来回瞄看,谁也不肯先给一个答案。
气氛比刚刚还要糟糕。原本是回忆往事的沉重,如今沉重中,还夹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火药味。
朱成良替容小龙了下文:“那后来呢,后来怎么官兵就入了城了呢?”
小杨先生说:“那不是官兵,是士兵。”
他抬头,对着朱成良嘴角扯出凄惨的一笑:“官兵士兵,一字之差,我们就能够从平民,变成暴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