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昼月到的时候,星鼎殿的门正大敞着,亮光隔着琉璃做的窗户在殿外泄了一地,欢笑声比光更甚,字字句句直往他脑子里钻。
吵。
他心底生出些许烦闷,又在想到方衍时逐一散去。
随着他左脚迈入殿中,喧闹戛然而止,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何昼月没什么表情地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没看到方衍,首座的位置是空的,案上放着些尚未用过的器皿菜肴,又有下属守着,应该是方衍还没到。
今日是何汐亭的接风宴,席间都是何汐亭的亲朋好友,以及和何家关系不错的几家势力。
他听说方衍与何汐亭早年相识,不过人来得这般齐,看来二人交情不浅。
何汐亭率先打破沉寂,从桌边起身同他招呼:“兄长,你也来啦。”
几十年未见,何汐亭似乎没什么变化。
仍是那副青绿色纱袍,如温雅明秀的春日新柳,脸侧的稚气倒是被岁月削去了些,显得愈发夺目。
何昼月不咸不淡地点了下头,维持着表面礼节:“别来无恙。”
何汐亭:“一切都好,兄长呢?”
何昼月:“尚可。”
随后便再没什么话题了。
何昼月想坐下等方衍,忽地发现何汐亭所坐的位置,是他平日里的位置。
自他与方衍在一起之后,仙盟大大小小的宴会,无论他在或不在,都会在右手边留张桌子给他,五十年来,从未例外。
而现在,何汐亭就坐在他的桌子前。
“来都来了,杵在那儿干什么?”见他未动,何肆有些不悦,随手在末排一指,“来人,加张桌子。”
其余在座地也纷纷闹起来。
“清霁仙君,不如坐我这边。”
“清霁仙君,我这边风景好。”
等人都热闹完了,何汐亭状似无奈地对何肆道:“爹爹,那是兄长。”
说完后何汐亭又冲何昼月眨眼:“盟主说今日是私宴,随意些就好,我与兄长许久未见,兄长若是不介意,不如与我同坐,咱们兄弟俩也好多聊几句。”
何昼月心中升起几分厌烦。
之前那小
厮说何家是仙盟左膀右臂,话虽是掺了水分的恭维,但方衍对何家确实多有照拂。
他当年初回何家,还和何汐亭结交过,结果何汐亭面上同他兄弟情深,私底下却捅过不知多少刀子。
而方衍照拂何家,何家偏爱何汐亭,以至于修真界大多数人都对他避而远之。
后来他的修为才能逐渐展现,何汐亭外出游历,他又与方衍相识并在一起,在修真界的待遇风评才慢慢好转。
现下何汐亭回来,没想到这些人竟这么迫不及待地表忠心。
看上去是对他热情,其实都带了嘲讽。
敢对他一个出窍期的修士这种态度,想必是对何汐亭十分信任,有恃无恐。
面对整场的奚落,何昼月眼底仍是一片漠然。
他将目光移向大殿中央的长椅。
禅渊木为底,凤鸟长羽练出的漆色,从椅背到扶手流畅雕着成排的神兽,流光溢彩,气势万千。
他不爱不争抢,不代表要被人骑在脖子上欺负。
何昼月眼尾一挑,正要说话,一道沉稳含笑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左右都是私宴,昼月同本君坐便是。”
那点隐约扬起的情绪彻底点在了实处,他转身看去。
方衍今日未穿那身层层叠叠的华服,只简单一身绣了暗纹的白衣,晃动起来如云涛涌动,俊逸翩然。
令整个修真界俯首称臣的仙盟盟主除了一派高华气质外,五官亦是干净利落,因唇尾微微上翘,总似着有若似无的笑意,却碍于举世无匹的修为与地位,怎么看最多都只有宽和,跟亲切连个边都沾不上。
此时声音一压,明明没掺杂灵力,无端让人头都不敢抬。
说是私宴,谁都不敢在方衍明显为何昼月说话的情况下仍将它当成私宴。
大殿里的热闹霎时一收,气氛陡然添上三分严肃,所有人站起身垂首对方衍行礼。
“见过盟主。”
方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携何昼月就要一同坐上首位。
何肆作为何昼月的父亲,许是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在一众惶恐不安中还能偷偷愤怒地瞪上两眼,仿佛自己的不孝子成
了什么祸国误民的妖妃,马上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又恼又气。
而何昼月坦然从何肆面前走过,对恨恨的无声警告只当没看到。
他虽然也有心直接去坐方衍的位置,可由他去坐,与方衍主动提出,给人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
谁不喜欢被爱人明晃晃的偏心。
坐稳后,何昼月心情不错地给方衍倒了杯酒:“此去南溟可还顺利?”
“顺利,明日南溟十三洲的洲主都会来朝见。”方衍端起酒樽抿了一口,“长临城呢?”
何昼月:“顺利。”
方衍:“你办事,我向来放心。”
说罢又凑近他耳畔:“就是我怎么才离开这么一小会儿,回来就看你受欺负。”
何昼月无奈看去一眼,那些面对旁人的冷漠尽数褪去,眉梢眼角带着少见的鲜活。
他大不敬道:“还不是你御下无方。”
方衍浑然不在意他的冒犯,长袖一挥,低低笑了两声:“怪我。”
二人这边你侬我侬,底下的人却是心思各异。
何家偏向何汐亭人尽皆知,何昼月就是个摆设,就算他修为出窍又如何?只要盟主愿意,还不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死?
何汐亭与盟主私交甚好,如今游历归来,还会比不上一个盟主养的小玩意儿?
他们随着何肆与何汐亭的意思奚落何昼月,可看盟主的态度……莫不是新人笑,旧人哭?
注意到各方投来的眼神,何汐亭面色不带变上一变,仍是长袖善舞的热络,冲方衍遥遥举杯:“早听闻盟主与兄长结为同心,没想到感情如此深厚。”
方衍看向何汐亭,轻描淡写地笑了下:“五十年,足够发生许多事。”
何汐亭沉沉看了方衍半晌,也不知是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品出了什么,最后无声将酒饮进肚中。
接风宴似是真为给何家一个面子,以及顾及相交情谊走过场。
余下的时间里,方衍并未怎么参与底下人的话题,只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何昼月聊着天。
临到子时,宴会终于结束。
方衍率先站起来身,等他带着何昼月走出星鼎殿,剩余的人
才敢离开座位。
何昼月没有回头便能猜到殿里会是怎样的情景,不过那都与他无关。
他有更在意的人和事。
方衍贵为仙盟盟主,站在修真界权力的巅峰,这世间,没什么不能是方衍的。
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
何昼月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盒递了过去:“送你。”
方衍眉峰一挑:“嗯?”
何昼月:“礼物。”
何昼月看着方衍接过礼盒,心下生出疑虑。
他怎么好像从方衍的表情里看见了意外。
意外?
方衍为什么会意外?
以前的纪念日二人不都会互送礼物吗?
他刚想问上一问,就听到有人在叫他。
曲殷领着个低眉顺眼的修士,看上去很是为难:“见过盟主,清霁仙君……”
方衍:“怎么了?”
曲殷:“长临城的事要尽快做下记录,但清霁仙君斩杀邪祟时是独自一人……”
方衍没什么力道地拍了下何昼月肩膀:“去吧。”
何昼月应了声,走向那位修士回答问题。
等他再回来时,方衍已经拆开了礼盒,认真打量里面的东西。
那是他亲自炼制的剑鞘。
长劫剑虽是世间一等一的神兵利器,戾气却也太重,他专门跑了许多地方,冒险寻得各种灵材,哪怕多压制戾气一分,都能对方衍有不少好处。
方衍当着他的面唤出长劫,将原先的剑鞘取下交给曲殷,换上他刚刚送的,温声道:“我很喜欢。”
何昼月眼尾一弯:“喜欢就好。”
紧接着,方衍也从自己储物袋里掏出块玉佩,微微倾身亲自系在他腰间:“南溟朱玉,对你神魂有好处。”
何昼月伸手摸了摸,是温热的。
方才心底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方衍记得。
因系玉佩的关系,二人此刻靠得很近。
春末的空气已多少有些燥热,修士耳聪目明,每一阵心跳每一缕呼吸都真切可闻,夜风不经意从那点巴掌大的缝隙里钻过,搅得人心神荡漾。
何昼月仰起脸,长街
两旁挑高挂起的灯火暖光穿过稀碎林叶洒在眸中,宛如星辰纷沓坠海,一派璀璨闪烁:“我也很喜欢。”
饶是方衍与何昼月朝夕相对了五十年,也不免有一瞬的失神。
他养的这个小情人有着不俗的修为,安静又事少,待人接物看似恪守礼数,其实逐字逐句将关系拉得泾渭分明。
明明身在尘世百年,何昼月却仍像游离在尘世之外、高悬苍穹的月,凌冽而孤高,唯独让光牵在了他的手里。
难怪过了五十年,他还没有腻味。
若是换了从前,他或许会多陪何昼月一会儿,可惜今日……
方衍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星鼎殿的方向,伸手在何昼月后颈上捏了一把:“奔波了这么些天,今晚先好好歇息。”
何昼月在身侧的手极轻微地动了动,不疑有他:“明日南溟的人要来,你也早点歇息。”
随着何昼月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空气里的暧昧旖旎也渐渐散去。
曲殷适时上前道:“盟主,何公子在等您。”
方衍把玩了下换过新剑鞘的长劫剑,灵力倏然一松,长劫剑随即凭空消失。
他眼底一片清明,声凉如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