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意岚的举告正顺了新皇的意,锦衣卫缇骑四出,本朝被挖出了立国以来最大的官场黑幕。
偷采铜矿,私铸钱币,以权谋私,草菅人命,掠卖良民,仅京城一地,就有多达百余名官员被牵涉其中。
首辅陈如维遭贬官流放,户部尚书高世拱被判腰斩弃市,余者或发配充军,或抄家砍头,但凡被查出罪证的,没一个能逃脱,朝堂上这一场震动历时半年还未平息。
秋后处斩,一年的死刑犯攒到一块儿砍头,高世拱要上刑场,秦意岚去送他。
在监牢里被关了好几个月,清癯俊雅的户部天官高世拱也显出了几分狼狈。
接过秦意岚递来的酒,高世拱挑了眉头缓声道:“自打秦王即位,就对我们这些先帝时期的老臣多番打压,谢年兄你更是首当其冲,从工部天官被黜落为六品主事。”
“秦王心腹一脉虎视眈眈,我们这些老臣正该抱团取暖,我与谢年兄同朝为官多年,虽不说同气连枝,却也和衷共济。”
“若谢年兄觉得我私下铸钱不妥,只需打一声招呼,小弟必然尊闻行知,年兄何苦要一声不响,赶尽杀绝?”
“就算小弟有罪,陈阁老又何辜?当年谢年兄治黄河,若非有陈阁老一力支持督办钱粮,谢年兄何来那泼天的大功?”
“谢年兄把这情分道义尽皆抛诸脑后,想是一心只为给新皇尽忠了?呵呵呵,谢年兄啊谢年兄,为臣死忠,为子死孝,纵然你改弦易辙,仍是逆子贰臣,新皇又如何肯重用于你?你这一步,大错特错。”
高世拱的罪名是铸私钱,本朝立国之初,太|祖推行纸币“宝钞”,后来成帝以钞折银,银又成了流通货币,这两种货币政策下导致本朝极少铸造铜钱。
但无论“宝钞”还是银,都只适合货物的大宗交易,民间小额买卖还是需要用铜钱来流通,然而本朝铸币量严重不足,导致百姓无钱可用,以致民间多流通唐钱和宋钱。
市面上铜板奇缺,大量不法分子就开始私下铸钱,本朝是有史以来民间私钱铸造最为严重的朝代。
这种大环境下,高世拱
压根不认为自己的错有多严重,秦意岚的举告,在他看来纯粹就是为了向新皇表忠心的阿谀之举。
“非是忠君,只是为国。”秦意岚把酒壶从牢房的缝隙里递给高世拱:“你敢铸私钱,左侍郎就敢偷采矿,民科主事就敢掠卖役夫。”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犯小错,底下人就犯大错,为互相包庇,免不了就要结党营私,长此以往,必然祸乱朝纲,我又怎能坐视不理?”
“神龙”老板认为臣子应忠于国非是忠于人,无脑赴死不是忠,要她保住谢至庸的命,做他该做的事儿。
因此秦意岚一进入这个小世界,就从善如流地归顺了秦王,做工部尚书的分内事,哪怕新旧两派臣子的斗争牵连到了她身上,她也没有试图参与进去。
这次她举告高世拱一系,单纯是因为这些人的做法于民有害,于国无益,挑出这摊子烂事只是为了阻止这些人作恶而已,并非是出于想要帮助秦王收拢权力的目的。
老臣一系盘踞朝堂多年权柄极大,指望一个六品主事能扳倒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
秦意岚自然要借助新臣一派的力量,如此一来这件事就不可避免地发展成了一场派系间的政|治斗争。
既然是政|治斗争,除了罪有应得的那一拨儿,还免不了有被无辜牵连的,比如内阁首辅陈如维。
秦意岚的理由太过伟光正,高世拱是不大信的。
每个初入朝堂的官员都有一腔为君分忧的抱负,然而进入朝堂,就免不了党同伐异,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里,胜了高官得坐,大权得握,败了就贬官流放,甚至抄家灭族,这种情况下,谁还能记得当初那点儿子为国为民的心意呢
秦意岚知道他不信,微微一叹道:“我只对事不对人,若铸私钱掠役夫的是汪直一党,那我必然就会寻求与你合作了。”
高世拱默然了片刻,也不知道信了没有,最后只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谢兄心怀天下悲悯苍生,小弟自愧不如。”
因为秦意岚的举告,才让秦王得了机会,把先皇的旧势力一扫而光,秦王免不了认为这是“谢至庸”为了向他投诚表忠心
才干出来的“好事”。
秦王对谢至庸的观感是相当复杂的。
谢至庸毫无疑问是个能臣,当年他父皇在位时恰逢黄河改道,“千里蒙害,浸城郭,飘室庐,坏稼禾”,绵延千里的河漫滩上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
面对顺势而下的淘淘黄浪,“人定胜天”就仿似一个笑话,满朝文武全都缄默不语,没人有信心能把这脱缰的浊龙驯服。
谢至庸挺身而出,临危受命领了“总治河防使”一职,历时五个月,终把在千里沃野遍地肆虐的浊流给归拢在了河道里。
有如此能臣效力,作为君主来说,他应该高兴,可想到当初他夺位时谢至庸毫不犹豫的投诚,他又觉得心里不得劲儿的很。
他那短命的兄长在位时对谢至庸虽不算恩宠有加,却也君臣相得,结果他不过稍加威胁,谢至庸就毫无气节地投诚了。
一马不备双鞍,忠臣不事二主,谢至庸能背弃他那短命的兄长,来日也能背弃他。
但谢至庸几次三番也着实给他出了不少力,他要是不加以恩赏,少不得要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思量再三,秦王忍着心里的芥蒂在大朝会上下了旨,封“谢至庸”为太极殿大学士,加封正一品太子少师,入内阁办差。
没有具体的实职,内阁的票拟权就没有多大作用,虽然俸禄涨了,名头也好听,实际上却沦落成了跟魏国公差不多的吉祥物。
比魏国公稍好一点儿的是她每天都得去上朝,还有机会在皇帝面前答对,不至于非得等到每旬一次的大朝会才能见皇帝一面。
没有具体的事务可管,秦意岚才懒得每日天不亮就去朝堂上罚站,她接了敕封没几日,就上书告老。
她这举动在秦王眼里,分明就是不满给她的封赏要撂挑子,可以说是相当不给皇帝面子了。
秦王心里本就不舒服,被她这一气,连个留中不发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就批了个“准”给她。
辞了官,秦意岚就开始写书。
谢至庸自打入朝为官,就专攻治水,他为官这几十年来一直在跟水利打交道,修过堤,筑过坝,清过淤,开过灌溉的
水渠,治过改道的黄河,拦过溃堤的淮水,大大小小的工程不知道做过多少,这些丰富的经验知识若不流传后世实在可惜。
秦意岚辞了官就开始整理谢至庸的手稿笔记,查阅古籍文献,还骑了老马去实地考察,耗时三年多,写了一本《天中水利书》出来。
这书是纯粹的工科书籍,读八股文考科举的文人士子可没几个愿意买来看,要是自己花钱大量刻印,卖不出去必然会赔得血本无归。
不刻印只手抄几本流传,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传没了,书里有历朝历代治水方略的总汇,还有谢至庸几十年的治水经验和心得,这对于后世人来说绝对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若失传岂不可惜?
秦意岚递了一份抄本进献给了皇帝陛下,秦王可不傻,看了书立时就明白了它的价值,着钦天监翻刻后即刻通传天下,以备各地官员查阅借鉴。
秦王得了好处,也不好当做若无其事,召了秦意岚御书房奏对,干巴巴聊了一会儿书,就提出了让秦意岚再次入朝为官的话来。
自打当年篡位开始,“谢至庸”真真切切是为他做了不少事儿,比许多心腹功劳还大,反倒是他因心有芥蒂,非但没怎么给过谢至庸恩赏,还有意无意地打压他。
这要搁一般臣子被这么对待,怕是早已冷了心,顶多在他生日的时候上一封《奏请吾皇陛下万寿圣安》的折子算逑。
可这个谢至庸,被他冷待后非但不以为忤,还呕心沥血写了这么一本专业参考书进献,这一片忠君之心,由不得秦王不动容,于是他邀请“谢至庸”再次入朝为官。
秦意岚写这本《天中水利书》,只是为了把谢至庸丰富的治水知识和经验流传下去以供后人借鉴,跟为君尽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自然是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秦王的提议。
秦王先前虽然感动,心底还是不免要猜忌“谢至庸”是想借献书这一举动谋求复职回朝。
现在秦意岚什么都不要,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他才真正放下猜忌,真情实感地赞一声:“卿家一心为朕,真忠臣也!”
秦意岚越是坚辞拒不还朝,秦王越是觉得她一心
为君,除了太子少师这个三孤虚职,又给她升授了一个特进光禄大夫的头衔。
不用干活,还可以领两份正一品的俸禄,秦意岚这下不推了,“勉为其难”的接受了皇帝的好意。
虚职除了领点儿钱外什么用都没有,但凡是有野心的都不会推了官位去领虚职,秦王很感动,不但在朝堂上褒奖“谢至庸”,还号召众臣子向“谢至庸”学习:“若众卿皆如谢卿一般忠君体国,这天下又何愁不能海晏河清。”
不求官,不求权,被打压也毫无怨言,秦王恨不得满朝都是这样的臣子,夸“谢至庸”夸得真心实意。
然而刚被秦王夸过“忠君体国”的“谢至庸”,反手一巴掌就甩到了秦王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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