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气氛陡然放松,端贡的态度和语气彻底认可了“扶风”的身份,钱日生将玉牒小心收入怀中,轻抚着衣襟。扶风一死,他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解脱,所有的问题都变得从容多了,钱日生把这一切也开始归结于虚无飘渺的天意。
蒋淮对世子的遭遇表示再三慰问,随后便开始简要交代回京的仪制和规程。相关的车驾路线已经定妥,蒋淮作为使臣需要和西昌商议和谈细则,何遥专程护送世子回京。为了防止世子担忧,蒋淮着重说明此行布置周密,决不让世子再受惊扰。
钱日生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何遥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摆袖一让:“请世子移步,老奴已经预备扈从随驾,后日便可启程。”
一排随从从何遥身后鱼贯而入,眼看着就要往卧室走去,梁公子面目不清的站在一旁,而马先在廊柱下正杀鸡抹脖子的冲着钱日生挤眉弄眼。
“慢着,”钱日生面容一僵,狐疑道:“我要搬走?”
何遥声音却略略抬高,整个身子却难以察觉的微微偏向“扶风”这边:“雍王身体微恙思念世子,三爷和六爷也多加嘱咐,特命老奴务必妥善护送。公子身份显贵,回京不宜车驾过多。”说后再次躬身让道。
何遥的话语句句都是规劝,可合起来却是在规劝“扶风”和使臣同行不宜羽翼招摇。
月光融融如水,将钱日生的身影拉的细长,他仍旧不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何遥:“这恐怕不行,他们要随行回国。”
钱日生看出来了,使臣虽然官职高,可这个宫里的内侍才是主心骨,必须压住他才行,他不容置辩的说道:“我一路走来,危险重重,妻儿生死未卜只能滞留西昌,我不想死在回京的路上,把你的人都撤走。”
随从们没有动,都伫立原地目光望向何遥,何遥上前一步,躬身说道:“梁公子无朝廷官职,于矩不合,老奴身负干系不敢遵从。”
“他……”钱日生看着已经晃动举步的人影,仓促之下脱口而出:“他是我的门客,别的人我信不过。”
如同镜湖中投入了一颗石子,院内的气氛顿时暗流涌动,梁公子微微抬起头,眼眸闪烁;蒋淮和何遥瞠目结舌,欲言又止;马先惊恐莫名,老杨头若有所思……微风拂过,众人衣袂微微荡漾,钱日生身上的目光霎时间都飘忽不定起来。
这句话本是随口而说,可钱日生根本想不到这句话起到的效果远超自己的想象。“门客”二字代表着扶风再也不是以世子身份孤身入京,而是一股势力的加入,令蒋淮和何遥自然而然的开始无限的遐想。
无声的僵持并未持续多久,似乎是得到了某个暗示,随从一齐转身退了下去。
“既如此,听凭世子大人安排。”
钱日生心里稍稍放松,一眼看见退下去的人群里还有个熟悉的身影,他冷冷说道:“马先留下。”
蒋淮和何遥走后,几个人不约而同的赶紧进屋商议,马先陡然发难,劈胸将钱日生一把捉到屋角只能朝他肚子上重重垒了一拳:“你他妈把我害惨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说完就要拔刀,老杨头赶紧拉住他的肩膀:“他已经杀不得了!”
马先动作立停,瞬间已经明白眼下的局势,愤愤的看着钱日生,忍不住又踢了一脚:“我操!当时在佳梦关我就该宰了你!”
钱日生疼的一阵干呕,大口喘着气强顶精神说道:“你得罪的人可是‘前三排’的,没有扶风撑腰,你死路一条。”
马先心里翻了个个儿!朝廷里的内鬼誓要置他于死地,眼下扶风已死,一旦戳破钱日生身份,所有罪名轻而易举就能栽在自己头上!他瞳仁止不住的乱跳,手在刀柄上犹豫着还是松开了。
东家侧身站着,不动声色的看着墙上的挂画,似乎比钱日生更值得他的关注。他现在的境况只有自己知道,手下接连被害,店铺据点接连减少,所有的背后都有萧先生的身影。
直到箭炉城外扶风被人追杀,他准备带人营救之时,萧先生的人突然出现了,不仅及时出手相救,还派来一个幕僚客卿和自己协商合作。
那人长得满脸皱纹,打扮的像个帐房先生,丝毫没有气度可言。可在东家面前一站,顿时双目烁烁泛光,开口更是语出惊人:
“梁公子,在下对您钦佩已久,这次主动向萧先生请缨与公子共商大计,”萧先生连面都不露,只派了一个内府客卿和自己商谈。东家回忆着那次简短的谈话,那人举手投足从容不迫,语气谦恭,开口就将他的秘密直接戳穿:
“太子病危之时,梁公子便慧眼如炬接纳质子扶风,如此眼光令人钦佩。”对方眉眼低垂,言语却是步步紧逼:“如今太子归天储位空悬,雍国两位王子势力遍布朝野,背后更有各自母国势力作为倚仗,东洛、娄山皆为强国,二者任得其一,大雍必将被其操控,雍主担忧日甚。如果此时有一名王子不忘故国、动心忍性,稍加扶持确有坐收渔利之可能。如此看来,扶风的确奇货可居。”
那人话没说完,东家心里已经泛起一阵寒凉,他故作平静的作出回答:“我是个商人,无非想要借着护送之功在大雍开拓商市罢了,先生似乎多虑了。”
那个幕僚静静的听完,并不反驳,语调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久闻梁公子周旋列国情报黑市,长袖善舞,似乎各国高层都有人愿意帮助公子,而且无人查证公子来历,这点绝不是一个普通商人能做到的。在下揣摩多年,猜到一种可能。”
那人的话语仿佛幽巷中吹出的冷风,带着一股森森的寒气:“如今诸侯并起,梁朝名存实亡,名臣贤才皆被列国招揽,其中可能有人心怀故国,或者本身就带着某种使命,所以才会如此支持公子,小人斗胆猜测,梁公子日后将凭拥立之功晋身大雍朝堂,以权相自居掌控大雍,可谓枭雄之举。”
记忆中那人的话语平稳,低眉站立,每一个字都极为笃定。没想到萧先生幕下竟然有这么一位专门研判自己的能人,至今想来,仍令他毛骨悚然。想到此处他下意识就手按腰畔的剑柄。
对方没有过多的虚词,开门见山然后层层递进,最后抛出了一个饱含威胁的提议:“但凭公子如今势力,恐怕羽翼还稍显不足,日后之事更非一人所能支撑,萧先生愿携西昌国力,鼎立相助。扶风如若封王,萧先生愿斡旋西昌国主,择选公主与扶风联姻。”
眼前的画早就模糊一片,东家喟然一叹,萧先生于无声处步步紧逼,不停的削弱自己势力,此时此刻骤然发力,令他不得不遵从所谓的“和谈”。
“公子豪情,这份密约一式两份,您的分号从此在西昌大可重新开张,保证畅通无阻。”
回忆到此为止,东家孑然独立,终于将目光聚焦在钱日生身上,他的确给逼得无路可退了。
钱日生扶着墙费力的站立起身子,手指虚空指了指:“扶风现在必须活着!”
马先狞笑道:“嚯,听你的意思,你好像在救我们?”
钱日生手指又转回自己,他知道必须让眼前的这些人支持自己,而且必须支持到底:“扶风六岁出宫,母亲也病死了,谁记得他的长相?他的随从早就跑没影儿了,谁又会回来指认?现在只有我们几个知道扶风死了,谁又会怀疑有人冒名顶替?扶风如果是个人物,怎么会这么多年都在外边自生自灭?”
马先自言自语道:“也就是说雍王知道扶风手里有钱日生和我,他已经猜到朝中有卧底了。”
东家和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马先,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扶风回国的原因,未免也太慢了点。
钱日生环视一圈,坚定的反问:“我冒充这样的人清查朝中卧底,大家只会害怕,谁会起疑?”
他每说一句,马先眼睛便会眯几分,开腔讥讽道:“钱仵作,你怕不是吃错了药,想着能封王吧。”
东家侧目旁听,心里掂量着如今的局势,马先的话语的确让他心头一跳,仿佛一个弈者在盯着棋盘,曾经的闲棋冷子似乎成了争劫关键,他失神空望着烛火,喃喃道:“如果连何遥都认不出来……”
钱日生顺势接话:“谁穿衣服拿着玉牒,谁就是世子扶风。”
这句话太过异想天开,让人担忧种中又忍不住的产生期待。所有人的目光都游离起来,马先摸着络腮胡子直摇头:“他疯了。”
老杨头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东家不由得打量起钱日生,他能感受到这个仵作身上自带的某种特质,仿佛在验看一副没有署名的古画,评估着添上某个大家的名字后能否骗过最精明的行家。
他盯着钱日生望眼欲穿,回想着此人方才应对何遥时的场景,又联系起他的种种经历,神色凛然的提醒道:“扶风毕竟是王子,气度自成。你一个仵作,在雍王以及朝臣面前……恐怕瞒不了多久。”
“我听说,雍王当年也是质子。”
马先还想讥讽几句,可钱日生的目光中竟然透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力量,瞬间把他震慑住了。
“这窝囊日子你还没过够吗?我能做的比扶风更好!”
马先不禁吸了口凉气,心里陡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真成了,翻案后立马带着老母妹子离开大雍,从此隐姓埋名岂不了结的干干净净?
东家侧目而视,他心中的棋局已经随着钱日生这颗棋子推演出更加深远的计划,他转过身直面钱日生:“我是个商人,这次是天底下最大的买卖,一步都错不得,你不要让我失望。”
钱日生微微直起身子,身后的影子被烛火渐渐拉长:“从今天起,我就是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