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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1 / 1)

钱日生的计划是这样的:

自己带着鸢儿母子沿着官道一路穿城赶赴箭炉城,贺三川带着空车按既定路线前行。他相信现在老杨头一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扶风回国又是头等的大事,自己这个小人物正好可以趁此机会支开贺三川,然后寻机金蝉脱壳。

可贺三川听了直摇头不停的念叨着虚词,“殿下万万不可涉险”、“卑职责任重大”,云云,心里却认真考虑着“兵分两路”可能带来的后果。

钱日生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道:“我们跟着你反而烧香引鬼,到时候我们死了,你却活着,回去你说得清嘛!”

贺三川眉头纠成一道细缝,“殿下”的话的确一针见血,但他更加警惕对方摆脱自己的用意。

“你不是要抓钱日生吗?”

他猛地抬头,炙热的目光压抑不住的闪动着,他好像有些动心了。

“佳梦关的案子现在究竟怎么定的?”钱日生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

贺三川瞳仁一颤,对方的气度和传言好像有些不一样,他心神不宁的回答道:“钱日生案系重大,佳梦关赵公干、刑房师爷刘青尽皆下落不明,而且此人验尸记录多处作伪,假冒郡守签发开关手令,暗通敌国图谋佳梦关。”

他说的咬牙切齿,后半句语气陡然就弱了下去:“家主是贺家家主,离开佳梦关后下落不明,担上了通敌的嫌疑,全家……全家拘押待审。”

他话刚说完脑中再次闪过那个危险的猜测:父亲要是真的投敌,整个贺家都完了。

钱日生心里打个突,没想到自己竟被栽赃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贺三川全家都陷得这么深,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

他强笑道:“他一个仵作,能有这个本事?怕不是有人要拿他结案吧。”

“三司会审,清者自清。”贺三川终于露出了自己的急迫,单膝跪下:“请殿下放心,此案和殿下绝无干系,马先自有夏首座本人作保。如果能告知钱日生下落,我们贺家一定感恩戴德!”

钱日生侧身站在惶惶的火光中,一只眼睛熠熠生光,另一只眼睛却黯淡的如同古井,在莎莎树响中凄凉的说道:“这么说你是替贺家翻案的,是吗?”

贺三川沉默不语。

“他已经死了。”

贺三川身子晃了一下,来之前他满心满意要找到钱日生和马先,希望能够洗清冤屈还父亲清白,此时闻言钱日生已死,顿时意消兴灭,心想:完了,贺家栽了。

恍惚中手腕被人猛地攥住,贺三川抬眼就看见“扶风”正俯视着他,一句话说的他心惊神摇,石像似的愣着不动。

“人虽死了,可有物证!”

钱日生默默看着对方的表情,知道已经说道点子上了,他决定将手里唯一的底牌亮出来:“佳梦关钱日生的家里,靠墙的柜子最下面一层有个暗格,里面有他验尸的‘小账’。”他看着眼前目瞪口呆的贺三川,语气发出金石摩擦的颤音:“那是唯一的物证!但你不能单独拿,要让杨星王铄陪同取出,一起抄录副本,然后你将原件带走。”

贺三川抽了口冷气哆嗦了一下,看向钱日生的眼神都变的有些敬畏:“那我爹究竟……”

“你父亲没有通敌,”钱日生盯着对方的双眼,随后从怀里掏出了一页纸张,轻轻递过来:“这是钱日生的笔录,比活人的口供有用。”

贺三川刚要接过,纸张却稍稍往后一让,“扶风”双眸贼光闪烁的看过来:“事不宜迟,你要为我吸引追兵,然后赶赴佳梦,关务必把物证拿到手!”

贺三川神情错愕的眨了眨眼,已经被眼前的“扶风”打蒙了,他来之前听过不少传言,都说扶风昔年是个纨绔子弟,无论北齐彭越还是西昌都不待见他,甚至风闻他一度混的连寻常百姓都不如,失踪之后谁都懒得询问下落。

可这回初次见面,扶风展现出来的气度做派还有言行举止,分明是个冷静深沉的人物。

“遵命!”他终于被说动了心,立刻起身道:“我现在就出发,务必拿到物证!”说到这里,他突然多了个心眼:“可殿下安危……”

“扶风”伸手一摆,理由硬的令人不快:“办好你的差事。”

两人在附近的城池下分开,贺三川略作请求被钱日生拒绝后立马动身。

钱日生无声的吐了口气,终于可以准备自己的小计划了。他带着鸢儿母子进城后便雇车前行,随后换舟而下,开始还提心吊胆,见再无劫杀出现也渐渐的放心了,于是更加专注于寻望街道两旁的店铺。

他记得无论樊阳还是平州,扶风听曲的歌楼都是黑底金字的匾额,“流觞”、“江月”、都是带三点水的字,他觉得这是某种标识,可一路寻来都没有见到类似的招牌,偷偷问了几家规模相似的歌楼,或明言或暗示伙计掌柜都是一脸茫然,一下断了线索。

霖儿终于活泛起来,骑马荡舟玩得不亦乐乎,鸢儿依旧沉默不语。钱日生心里藏着心事,不敢和他们多说话,神色也一直冷冷的。可霖儿却莫名和他亲近起来,时不时就坐在他身边看着河上风景。

“我有点想小生叔叔了。”

钱日生心里仿佛被蛰了一下,想到不久便要离开,再也见不到这个孩子,他不觉眼眶一热,下意识伸手刮了刮霖儿的蒜头鼻子。

自打过了沧岭城,云县、清风渡一带的城镇不是封城锁关就是盘查不断,听船夫说是出了马匪死了不少人,怀疑有大雍的探子作乱,钱日生和鸢儿稍稍松懈的心又紧了起来。

果然一路上所见的村落人烟稀少,还能看见百姓拖家带口的往城里赶,船夫也叹了口气:“要打仗咯,日子不好过咯。”

上岸后三人来到一个村落,船夫临行前说,过了村子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箭炉了。钱日生抬头看了看天,此时已过酉时,苍穹上黑云盖顶,远处雷声隐隐约约眼看着就是一场大雨,他决定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可进了村子没走多远就发现这里静悄悄的,每家店铺都上着门板,村中人声俱寂,鸡犬不闻,一阵微风拂地而来,吹的屋檐下的铁马叮铃铃的响,更显得静的吓人,看来是怕有兵灾百姓都躲城里了。

钱日生寻了家宽大店铺试着敲了敲门,铜环叩的当当作响,荒村中显得极为响亮。霖儿冒了一句:“我怕。”

这时却听远处隐隐传来纷杂的马蹄声,钱日生悚然回首,一道电闪咻的划过,他下意识伸手一推院门,岂料那门无声无息的就开了,他和鸢儿互视了一眼,赶紧牵马进院,悄悄躲了起来。

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只见门缝里马腿交错,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鸢儿捂着霖儿的嘴,不停的在他耳边叮嘱念叨着,钱日生舒了口气,脖颈里忽觉得一凉,雨点已经落了下来。

他带着鸢儿母子偷偷摸进屋内,里面空无一人,可这时马蹄声又兜了回来,却在门前一齐立住。

钱日生和鸢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叫道:“是扶风公子车驾吗?在下奉令前来护卫,请公子移步说话。”

雷声中却听有人幽幽的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在黑黢黢的屋内激的钱日生一身的鸡皮疙瘩,他霍的转身,除了鸢儿母子再无一人,他轻轻嘘了一声。

这时青光一闪电招长空,只听院门砰的被人震开,一人欺身而至,看到钱日生叫道:“在这里!”随即扬刀便劈,只听当的一声火花四溢,黑暗中竟然有个人横刀拦在身前,大叫道:“老杨,漏风啦!”

外头传来一声大喝,兵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钱日生万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熟人,他一声惊呼:“马先!”

“低头!”

钱日生下意识将鸢儿孩子扑倒在地,只觉得脑后生风,随后对面闷哼了一声仰倒在地。电闪中,外头乱成一片,火光中全是纷乱的人影,可院门内又涌进来两三个人,一齐杀了过来,马先一边闪转腾挪一边叫道:“跟着我!”

钱日生一把拉起鸢儿,紧紧跟着马先冲了出去,雷雨声中传来几声哨响,马先刀法大开大阖,月色下飒然生风,院外一群人见到钱日生立刻冲了过来。

马先力斗三人,正是捉襟见肘,这时四五个人策马奔腾冲进阵团,生生将对方截住,随后下马死死围护在钱日生身边。钱日生打眼一瞅,原来是贺三川的手下,想来对方终究不放心,让手下沿途跟了过来。

马先这里压力稍减,他臂力沉雄,戳、扫、撩、砸,偶的一道寒芒闪过,便有一人惨叫着倒地。

钱日生举目环顾四周发现眼前的这群人里大部分是短衫马匪装扮,大呼小叫声势极大,可功夫却不高,被砍倒了三四人后气势立刻弱了几分,可藏在身后的十来名黑衣人却一言不发的缓步逼近。

“快走!”

马先一声大喝提醒了钱日生,一眼看见夹巷里停着一辆马车,他赶紧扯过鸢儿孩子贴墙奔了过去。三名黑衣人无声而来,老杨头和两三个手下从对面的院落窜了出来,钱日生大喜:“老杨头!”

他将鸢儿母子连拉带扯的推上车厢,自己也慌忙翻身上车,刚一坐定斜刺里一个人影飞了出来,以布蒙面,抡起一脚将他踹翻。那人指着钱日生冲着拼杀的众人大叫了声:“扶风殿下小心!”说罢一抖缰绳迅速逃离。

钱日生头撞在墙上摔得头昏眼花,挣扎着踉跄起身子,下意识的一抹脸竟然满手的血!他心里一惊,人皮已经破了。老杨头和身边几个人却对他熟视无睹,翻身上马挥刀割了缰绳便跑。几声急促的哨声陡然响起,那三名黑衣人也紧追过去。

护卫们武功不高,但是胜在进退有度,互相配合默契,哪怕只有四人也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势。黑衣人动手了,每一次出手护卫们都会发出一声闷哼,终于一人被乱刀砍死,圈子又小了几分。

短衫帮仿佛草原上的鬣狗,见到猛兽恶斗他们吼叫骚扰,可一旦猎物显露疲态便立刻张牙舞爪围扑上来。

众人仿佛百丈洪涛中中的孤岛,一个又一个的大浪席卷而来,小岛却始终没有被吞没。

又一名护卫身中数刀,哀嚎着倒下他仍旧死死挡在钱日生身前,嘴里叫着:“殿下先走!”

这时一个人影如同夜枭飘然而落,仓啷啷的一串响声,两条细线如鞭似枪直朝黑衣人激射而去,随即身形飘忽满场游走,两柄链子刀忽远忽近,时而擎抓在手,时而飞掷而出,顿时打的对方乱作一团。

钱日生一眼认了出来,是贺三川。

马先精神一振,也冲入人群扬刀劈砍,两人所到之处人仰马翻,马先一声长啸横刀将一个人短衫汉子头颅砍飞,那人脖颈里的血直喷而出,这一下把众人都慑住了。

短衫帮里有人一声大喝:“爪子硬,这块肉啃不动,扯呼!”

剩余的几个短衫帮立刻罢斗,果断离开却不走远而是袖手旁观起来。黑衣人显然对突然冒出来的帮手有些意外,几声哨响过后也应声而动,两人对付一个,分别扑上各自的对手。

黑衣人从始至终都是一声不吭的默然挥刀,凄风冷雨中没人说话,地上的火把映着一条条晃动的人影,伴随着衣袂翻卷脚步摩擦的声音,每几下兵器相撞之后,都有一人扑通倒地。

钱日生注意到树影下站着的一人,虽然头戴面罩可他过分分开的两眼给钱日生留下极深的印象。他不禁按压着断指,将刘师爷的死状和接连两次遇袭瞬间联系了起来。

是马脸汉子!

哨声此起彼伏,人影错落刀光四起,眼见着又一名护卫被劈死,钱日生一咬牙伸手撤下已经破损的“人皮”,举手大叫:“你们上当了!”说完指着马车方向:“那人才是扶风!”

众人果然都愣了一下,随后继续砍了起来。马脸汉子哨子急催,黑衣人继续挥刀不停。一道电闪划过长空,钱日生陡然惊觉,自己也是目标之一?

几声尖哨带着转音,黑衣人仿佛互相应和,分出想要包夹贺三川,可贺三川却身子一闪隐没深巷之中。萧瑟夜风中,搅得树木沙沙作响,冷不丁的又是一柄链子刀激射而出,将钱日生身前一个汉子直接扎透。

变故陡发,黑衣人终于发现形势不妙,哨子变得更加急促,马先一声长啸,内力沛然惊得树上的鸟雀腾的飞起一片,他翻手架开斜劈而来的单刀,刀光闪耀映的两人面庞都骤然一亮,马脸汉子和马先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的迈向旁边,凛然相视,良久不语。

自从上次交手之后,两人都私下里翻来覆去的思索对方的招式,都做了相应的分析和推演,所以这次一见面都双眼放光,踌躇满志。

刷的几道连闪照的天地间一片雪亮,好似一声令下,两人同时动手。人影交错却无兵刃碰撞之声,好像某种滑稽的舞蹈,又像街头互砍却又怕真出人命,只听“哧”的一声声响,月下扬起一阵血雾,随后又是噗噗两声,声音不大却犹如撕裂厚纸。

众人不约而同的各退一步,纷纷侧目而望。只见两个人影先后倒地,劈杀的众人俨然成了赌坊中围观的群众,声嘶力竭却全神贯注于两个豪客的最终赌局。

月光融融如水,树声萧萧,雨声肃然。一个人终于颤颤的站了起来,踉跄着走了几步,随后一声长啸,声震屋瓦。

哨声纷杂四起,时而尖啸转音,时而长鸣顿挫,仿佛在争执不休,终于在一连串急转而上由陡然点顿的哨声中达成一致,仅剩的几人拥作一团,步步后退消失在雨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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