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耸立的院落里,午后的日光透过树荫间的缝隙,照的一地碎金,看着明晃晃的刺眼。
这头房一行第三个问题也问了出来,可是本以为是个压底的杀手锏,众人都没先到这个问题竟然轻飘飘的
“带兵进京,这事可是有的?”
贺三川内心如弓弦一般拉的满满的,听到这里自己都诧异了一下。
他心里略微一宽,带兵将校或述职或移防,将手下的兵勇捎带着回家看看,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
兵部的将帅都睁只眼闭只眼,无非提点下面“不准太过张扬”,“不准携带兵刃甲胄”,“人数不得过多”云云。
列国止兵罢战将近十年,大雍凭借商事繁荣,更是百废待兴。
百姓日子过的好了,兵就自然难带一些,都是跟着自己风吹雨打的四处流转的弟兄们,管的太严苛,下面人阳奉阴违起来也的确头疼。
他从容答道“确有此事,这些兵都是随着我移防风池县,只有二十来人,规矩我是懂得,所以也严遵制度,不带兵刃甲胄,只是顺道让他们回家探亲,假满了自然还要回去。”
房一行皱着眉,认真的点了点头,显得颇为赞同,随即轻飘飘的左右吩咐了一句“供词给他过目,没问题就画押吧。”
贺三川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心里总觉得跟塞了棉花似的,带着乱糟糟的心思,便回了牢房。
……
又过了两日,贺三川再次被提上来,除了房一行和上次陪审的两位官员,还有兵部的一个参将旁听。想必父亲的案子关联甚广,远超自己想象。
“贺三川,”来自密参院的靖安司主事第一个开了口“你父亲的案子,我们作为同僚,很是痛心。”
这句话一出口,其中意味不言而喻,贺三川脸色登时变得铁青,他至今不敢相信温文尔雅的父亲会做出叛逃的事情来!
“怎么会……大人……”他罔顾左右的开口,却被对方打断。
“这几封书信和你的证词,我们都查验过了……”主事眉头紧锁,仿佛每一句话都要在肚子里过一遍才能说出口。
“也和其他方面的证词和案档记录都做了详细的比对,但是我们发现,诸方证词的描述,和你所说的有着广泛的不同。”
贺三川不禁眼皮一颤,问了一句“不同?”
对方点了点头,旁边的御史补充道“所以——这次我们三司会审,兵部的柳大人也受命前来,案情还是要和你确定一下。希望你不要避重就轻,更不要有所隐瞒。”
一旁的柳大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的凶恶样,说话也是中气十足“贺三川,这件案子不是小事,你可不能耍花枪,别把一家老小都搭进去!”
这句话一下子给案件定了性,贺三川气的脸色煞白,张口问道“我父亲的所谓叛逃,可有铁证?”
众人尽皆不语,不知道动着什么样的心思。
贺三川把目光又转向房一行,身子陡然一直“你们今天怎么判我,我都认,但我绝不熬刑!”
他知道现在身陷囚牢,在别人的手心里,万一来个“畏罪自杀”、“因病暴毙”,黑天不见日头的事情多着呢,保不准就落到自己头上!
于是他把心一横,索性把话说透了“就算判我谋逆,我也都认了。我身子骨很好,没病没痛,如果有个闪失,诸位大人还有官差弟兄们都算是见证!”
他环视一圈,只见监察御史手掩茶盖正在喝茶,而靖安司的主事则低眉沉思,兵部的柳大人却斜着眼上下打量着自己。
连周遭的几个负责记录的主簿都直愣愣的看着,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其实这个案子三位陪审都知道极不好审。
贺三川是太子幕下,这不算是个秘密;但是房一行是靠着二皇子剑南王一路高升的……
这背后牵扯的关系和动机就立刻显得错综复杂起来。
三位陪审官员几次和房一行碰头沟通,可这个奸猾如油的人物,都说的遮遮掩掩。问他究竟手里有多少证据,证据有多确凿,竟然没有一句实在话!
其中蹊跷,更是令人深思。
监察员的御史不敢出这个头,生怕搅进浑水,他手掩茶盖拨着浮茶,心里抱定了不言语的心思。
兵部的柳大人大大咧咧的坐那里,一下挠挠胳肢窝,一下拍脖子打蚊子,就是没一刻安生。
靖安司的主事也眼观鼻,鼻观心,不做任何表态。
作为情报官僚,他对案件的分析和直觉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这种看法和贺三川暗合贺谨如若叛逃,必定想办法安置好家眷,而且出使西昌的两年间有无数机会可以实现,但是贺谨并没有。
如今赴任佳梦关,却莫名叛逃,他觉得说不过去,常理上显然是舍近求远之举。
而且他在调查贺谨的一些案档的时候,发现这个官员,竟然有很多案卷是空白的!
这就让他更觉得蹊跷了,他谨记首座给他的加急密令,只有一个字等!
房一行冷眼看着台下的贺三川,只见贺三川横眉冷对,他心头一亮,顿时明白了对方打的算盘。
大雍律法严谨,对案件的审理有着严格的流程
这种涉及叛逃谋逆的大案,只要犯人招供,就要整理文案上报。时间、地点、事件要条理清晰,证据线索脉络分明,然后交由监察院批复,再由丞相阅后由雍王亲自斟酌。
对方是想要利用这个流程来拖延,给身后的人物争取时间罢了。
房一行不禁冷笑,他是刑部推官出身,文心周纳,这次要的就是让贺三川在堂上抗辩,到时候才能定个“死不认罪”。
其实他手上死死捏着证据,从未公开过,就是等的这个时机!
他心里暗暗攒着劲儿除非雍王大赦,否则天王老子来了,也翻不得案!
既然要办成铁案,就一定要让贺家栽的连根拔起才行!
“诸位大人,”房一行拿足了强调,清了清嗓子“本官多方探访,毕竟身受我王重任。此案谨慎再三,结合贺三川的口供,基本可以断定,贺谨叛逃已然确凿!”
话音未落,贺三川立刻横眉立目的反驳道“不可能!你们这是栽赃!”
可房一行冲却他挥了挥手,神情里掩藏不住的得意,随即笑容骤然一收,双眼泛着碧油油的光
“贺三川,这是司法大堂,不是你那一亩三分地!”随即冷森森的笑了一声“你好狂妄。”
贺三川知道今天对方是图穷匕见要玩真的了,一咬牙挣扎着站了起来,后边的兵士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摁住。
他额头青筋暴起,喘着粗气狠声说道“我父亲如若叛逃,证据呢?你不过是公报私仇罢了!你也该知晓王法,罗织罪名构陷官员,是大逆!”
监察院的御史和靖安司的主事迅速闪了一眼,都默然不语,隐隐都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御史做好了“旁听”的打算。
“证据?构陷?哼哼……”房一行,双眼灼灼的盯着贺三川“来呀!把这个给贺大人好好看看!”
说完竟然递过一张纸,官差将纸张撑着放在贺三川眼前,贺三川乍一看猛然抽了一口气,竟然是三叔贺怀给自己偷偷看过的——父亲给自己的临别信。
“三川吾儿,为父此次赴任海昌郡守,生死难料。如若不测,万不可进京告状,忍气吞声,方能自保。”
贺三川头一下子涨的老大,担忧三叔的安危,大喝道“这算什么狗屁东西!怎么能够定罪!”
“把他的臭嘴给我捂上!”房一行猛地一拍桌子,陡然面目狰狞的大喝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们已经查实了!”
贺三川嘴里被塞满了布,只能瞪着眼睛看着对方一字一句的说话。
“你父亲六月初十西出佳梦关,再无踪迹。城门守军看的清清楚楚,还有郡衙签押房公干作证!他们难道也是公报私仇?”
他站起身来身子前倾,指着贺三川继续大声嚷道,震得诸人耳膜嗡嗡作响
“卧牛山子午径,敌军乔装潜伏,随时准备进城夺关!要不是被陆良将军发现,海昌郡已失敌手!难道陆将军也公报私仇?嗯!”
房一行双目凶光一闪而过,语气一句重过一句,大厅里泛着嗡嗡的回音
“一次次的给你机会,你偏偏抵赖不从,心存侥幸。王驾离京,太子病重之际,违例带兵入京;与贺谨串通,期图要职,谋求无功之赏;贺谨叛逃,书信言辞闪烁;当堂会审,混淆是非。”
这几句话如同焦雷一般,字字劈心,那房一行看了两旁的随听官员,翻来覆去的把玩着手上的信纸,声音一下子便的轻柔起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么一看,这封信就值得玩味了。”
他指尖夹着信,略略一抖“‘为父此次赴任海昌郡守,生死难料’”,他左右看看,仿佛真的在询问“什么意思?诸位,贺谨怎么就知道自己‘生死难料’了?”
他睨了一眼贺三川,显得志在必得“我看是用的隐语,告诉你他要从海昌郡出逃,要跑!”
贺三川此时悲愤难平,苦于无法作声,只能继续听着对方念道“‘如若不测,万不可进京’。”
房一行刻意在这里一顿,隐去了“告状”二字,目光幽幽的盯着贺三川,仿佛一直老猫按着猎物,却不急于下口
“我看这才是真正要跟你说的,要你‘不要进京’,要你‘忍气吞声’,要你——赶紧跟着他跑!”
他将手中的一直私藏着的笔录交予陪审的诸位大人一一验看,嘴里的话语却不慌不忙“这是加急送来的,若不是这几份口供和证词,我也不敢妄下断言啊。”
旁听的大人们互相交换着一张张的证词,看的极其仔细,生怕读漏了一个字,随即交予是爷们进行誊抄,互相都看了一眼,这回的确是称得上“铁证如山”了。
监察院的御史心中一动,偷望了一眼身侧的靖安司主事,只见对方也是眉头紧蹙,显然这份要命的口供连密参院都不太清楚,来的太过及时,大家都蒙在鼓里。
他心中已经隐隐的预料到贺家这回是真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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