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鞭子抽人是那样的疼。
按说我好歹也坚实过军棍,原以为不过是区区刑罚,也没什么难熬的。
可鞭子打到身上的时候,我才明白。
那细长的鞭身打在身上,先是听见“啪”地一声,极短促;接着,你会感觉到先前由于紧张而崩着的皮肤骤然一松,肌肤就那样裂开了。
破开的皮肤边缘,像是被扯碎的纸,刺啦啦地呈现锯齿形状。
鞭打过的地方会迅速变红,血珠儿一粒又一?粒争先恐后地窜到伤口处,将破裂的衣裳也一?道染红。
与此同时,那疼就随着血液的涌上而渐渐明晰起来。
那是一种炙烤着的、针扎似的疼。
滚烫而尖锐,能迅速从伤口处蔓延到指尖,叫人浑身颤抖。
倘若那鞭尾还带着倒刺,就更厉害。
你能清楚地瞧见那些狰狞的倒刺刮下血肉,或许还有些碎肉要掉不掉地挂在你的皮肤上。而那时血液便会毫无矜持地喷涌而出,盖住皮下红白相间、凹凸不平的碎裂伤口。
就如同现在。
我眼前已经模糊了,铺天盖地的疼在我身上炸开。
我像是一条鱼,被人剐掉了鱼鳞,再一?寸一寸地压在炭上煎烤。
从第一?鞭在我身上落下,我就咬破了嘴唇。
我不是什么硬骨头,从小就娇气得?厉害,受不了委屈忍不了疼,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坚强。
可这一?次,我硬生生忍住了。
我没哭,甚至没发出声音。
其实哭没什么好丢脸的,毕竟谁都有哭的时候——丢脸的是输。
他们试图用最简单的手段打碎一个人的坚持和脊梁。
我要是哭了,他们就赢了。
我知道这样的坚持实际上没什么用处,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情就是必须要做。
我可以在任何时候示弱,偏偏不能是现在。
不能在应院首面前。
“够了!”
打到第十鞭的时候,应院首终于忍不住开口制止了胥长林。
我松开嘴唇,感觉温热的血顺着我的下颌滑落到颈项。
我抬头
看见应院首不忍的神色,我知道我赢了。
我心里生出了一?股扭曲的快意。
心软的人总是会输。
“你要再这么打下去,她就该没命了。”应院首拦在胥长林面前,“既然她现在不说,再打下去她也不会开口——够了。”
胥长林眼中的戾气缓缓消退,绷紧用力的手臂也渐渐松了下来。
吴洵亦见机开了口:“这谋反一?事事关重大,终究还要由官家定罪,可不能私刑将她打死了。”
“胥先生,我瞧今日便这样算了,将这应小吉严加看管在此处便可,等?待日后发落定罪吧。”
在吴洵的劝说下,胥长林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鞭子。
彼时我浑身已脱了力,意识也逐渐地模糊了,只能感觉到狱卒将我从刑架上解了下来,接着便将我拖回到了牢房中,扔在稻草里,不管了。
*
我清醒时,是被尿憋醒的。
我吃力地睁开眼,睫毛被眼上的黏液和脏污糊住,挣开的时候拽得我眼皮子疼得厉害。
但更疼的是身上。
我几?乎没办法?动弹,全身的气力都顺着那些伤口倾泻而出,连同我的骨头筋脉一?块溜走,我动一根手指,几?乎就能牵扯到全身的伤口。
只是到底,尿意还是战胜了疼。
我虽然此时是个阶下囚,但也立志要做一?个体面的阶下囚。
若是被人发现我躺在牢里尿在了自己身上,我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我憋着最后一股劲,从地上爬了起来。
边起身边小声痛呼着。稻草粘在我的伤口上,和我的血肉搅在了一?起;破烂的衣衫里露出来的,全是猩红的一?片,瞧不见原本皮肤的颜色。
我双腿颤抖着,一?步又一步挪向对面墙角的恭桶。
这时我又有点后悔,昨晚上为什么嫌它臭而将它踢到了角落。
臭有什么要紧的,可我多走这几?步路说不准就能要了我的命。
好不容易扶着墙走到了恭桶面前,我又有点迟疑。
在汹涌翻腾的尿意中,我认真的在考虑要不还是尿在自己身上算了。
——这恭桶太太太脏
了。
黑漆漆的恭桶里虽然没有东西,但显然也从没有人好好刷过。
桶边凝结着一?层厚重的脏污,将整个桶沿严严实实地裹住,甚至在小窗透进的寸许阳光下,隐隐泛着乌沉沉的光。
箍桶的铁箍上积着不知什么东西,正引得?两只绿头苍蝇围着嗡嗡转——我看不清楚,也不打算看清楚。
我憋着气又憋着尿,一?手伸到裙子底下摸着裤腰带,正做着我这辈子或许是最艰难的抉择。
也是这时,我听见这幽深的监牢里,传来数声痛哼。
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我转过头去。
傍晚的辉光穿过小窗,轻软的红霞柔顺地落下。
落在一人身上。
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
隔着栅栏,谢阆看向我。
“你为什么盯着恭桶看?”
我闭上因惊讶而张开的嘴,手赶紧从裙子下边伸出来。
“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
“噌”地一声剑鸣,银光斩过铁链,沉重的铁锁落地,谢阆走进来。
他的目光在我满裙凝固的血液上落了落。
那双漂亮的薄唇紧抿着,谢阆朝我走过来。
他不敢碰我,却尽力温柔地将我拢在了他怀里。
我听见他克制地开口。
“小吉,我来带你回家。”
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草木薰香,不知道他到底是以什么心情闯进了军营的私牢,想要将我一?个“反贼”劫出去。
分明前几?日,我才当着傅容时的面亲手打了他。
他此时高大又牢靠。
恍惚之间,我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还是我当年在香樟树上见到的那个,白衣翩翩、耀眼夺目的少年人。
只是——
“谢阆,你能不能先去给我找个干净的恭桶?”
*
“走出门去,捂好耳朵,不许转身。”
我下着命令,谢阆无奈地堵住耳朵转过身,耳尖泛红。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谢阆给我寻来的陶缸边上,扯开裤腰。
刚想蹲下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瞥到谢阆的身形。
“你听得见吗?”我怀疑地开口。
谢阆一?动不动,手指头仍像刚才一?样堵着耳朵。
我又看了他一?眼,心里仍有隐隐的怀疑。
“哎唷!”我惊呼一声。
与此同时,谢阆立即转过身:“怎么了?”
“你能听见!”我伸出手控诉他。
他愣了愣,颇不自然地转过眼去:“……只能听见一?点点。”
我气愤地哼了一?声:“你堵着耳朵,自己哼个小曲儿,再走远点。”
“我不会哼小曲儿。”
“我不管!”我又尴尬又凶狠地冲他低吼,“必须哼!”
一?阵歪七扭八不成调子的小曲传进耳朵。
谢阆走出了牢门,在昏暗的巷道中站定,挡住这监牢的入口。
而我在牢里羞涩地放水。
“哐当”一?声,监牢门口出现一?声巨响。
“有人劫狱!”有人大喝一?声,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就传了进来。
我见到谢阆白色的一?角移动,便立即跑回了我所在的牢房。
我一?手提着裤子,身下的陶缸热热乎乎地盛着我的尿。
“走了!”谢阆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场将我裤子一?提,抱我入怀。
——事情发生得?太他娘的快了。
我紧紧地扒住谢阆的衣裳,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他的动作很稳,一?手持剑与士兵们搏斗,一?手牢牢地托着我的……臀。
耳边是刀光剑影、身侧不断有人倒下,但是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我光顾着丢脸了。
我不自觉地哭出来。
我他娘的也没想到。
被应院首诬赖为反贼的时候我没哭。
被鞭子上刑的时候我没哭。
可就因为被谢阆提了裤子抱了臀,我就哭了出来。
我呜哇呜哇地死死抱着谢阆的脖子,泪水哗啦啦地顺着脸颊落到谢阆的衣襟上。
可别看我哭得厉害,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影响了谢阆。
于是,这劫狱的一?幕就变得异常滑稽。
剑势凌厉、所向披靡的白衣男子怀里抱小孩似的牢牢挂着一?个哭唧
唧的姑娘。
“你怎么哭了?”谢阆仍挥着剑,见我一?哭,沉声问道,“是不是哪疼?”
“不是……”我抽噎着从哭泣中抽出空来答话,“……你别管我,你先打。”
然后我继续落泪。
伴随着我的泪水,身侧又是两个狱卒倒下。
“是不是疼?”谢阆又问一遍,声音急切了一?些,“你再忍忍,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我呜咽着:“不疼,我就是觉得?……”后半截吞在嘴里,听在谢阆耳中成了模糊的咕哝。
“觉得?什么?”谢阆停下剑,一?脚踹飞了上前的两个狱卒,关切地看着我。
“我……觉得?……”我不敢看他,只将脑袋又往他的胸口深处埋了埋,“……太丢脸了。”眼泪又溢出来了。
“什么?”他似乎没听清,耳朵又凑近了些。
我终于大力地哭嚎出声。
“我就是觉得?太丢脸了!”
声势震天。
整个监牢里,不论是劫狱的、还是狱卒,都愣了愣。
我听见谢阆胸腔里逸出了一?声轻笑,随后又继续打了起来。
*
过了一?会,身侧的狱卒终于没了声响。谢阆抱着我纵身一?跃出了监牢,飞身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快马。
我哭了半天,又带着一?身的伤,这会早就没了气力,只软绵绵地趴在谢阆胸口不能动弹。
也是这时,我下意识搂住谢阆的手上却摸到了一?片温热的血迹。
我颤了颤,见到掌心有一?片血迹。
“你受伤了?”
谢阆低头瞥了一?眼,手上的马绳仍甩着:“没事,不过是小伤——”
话说到一半卡住。
他松了马绳,伸出手将我眼下的泪抹掉。
“怎么又哭了?”
我低了低头,又抬起头看他:“对不起。”
“你不用对不起。”他将我往他怀里拢了拢,“是我要来救你的,这点不过是小伤,你不用内疚,也不必……想着报答我。”
离了那监牢,我们大概同时想起了前段时间不堪的相遇。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我们隔了开来。
我垂下眼皮。
“我不是说这个。”
“嗯?”
我重新抬起头。
可对上他的眼睛时,我不知为什么慌了一?下。
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就变了。
“……我不该非要在牢里小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