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下面的宋公亮等人心急如焚,萧存善等人冷眼相看,某些人暗自得意。在上首的刘大人在跟胡思理你来我往地客套着,过了好一会,才又慢腾腾地从袖口里掏出一份文书来。
来了!正戏要来了!
尤得贵、宋公亮等人屏住呼吸,急切地等待着,神情各异。
刘大人展开文书,又换上一副肃正的神情,而且似乎比刚才更严肃。
“据御史纠违奏请,查豫章江州府富口县县丞尤得贵,正弘二年二月,其母身故,依律当报丧自请丁忧。然该员匿丧不报,实为不忠不孝,当严处。吏部行文豫章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即刻革除该员官职,永不录用!籍没任职以来俸禄及所得,不得有误!”
朝廷的态度很明确,匿丧不报,就不配做官了。所以革除你的官职,以后也不要想着做官了。而且,你这几年来做县丞的俸禄,还有借着这个官职捞的钱,统统给老子吐出来。怎么来上任的,怎么给老子滚蛋回去!
据说这是本朝太祖皇帝定的规矩,你被革职,意味着做官做得不称职,就是对不起那份俸禄,以及其它的隐形福利,朝廷要把它们统统收回去。等于是另一种形式的“抄没家产”。
当然了,像韩尚书那样的免职、请辞等致仕,是不会受此惩戒,还能享受一定的“退休官员待遇”。
尤得贵觉得几十个焦雷在自己头顶上炸开,炸得晕头转向,五内俱焚,喉咙一阵甜意,心口的鲜血几乎要吐出来了。自己举家运作了这么一份官职,苦心经营,好容易才挣到“微薄”回报,结果成了一场空。
不仅要灰头灰脸地回家,还要加上两袖清风。尤得贵这个恨啊!自己瞒得这么严实,怎么会被人知道,还举报上去了?
肯定是岑国璋!他连那么多奇案都能洞悉侦破,自己隐瞒的丁忧,他肯定能查得出来。再算算时间,从跟自己翻脸到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举报自己。
尤得贵心里发狠,要不是全身瘫软,他真的想扑上去狠狠咬岑国璋几口!
其余的人,但凡有点心眼的,都认为尤得贵是被岑国璋举报的。他们神情各异,但是
心里都有同一个念头。这位岑大人,真是位狼人,比狠人还要多一点!惹不起,真的惹不起!
刘大人才不管下面众人的心思,从袖子里又掏出一份文书来,继续念道:“据有司举荐,豫章江州府富口县典史岑国璋,清明廉正,恪尽职守,刷案洗冤,政绩斐然...吏部查实,着擢升正八品,行文豫章等处承宣布政使司,着即任富口县县丞一职...富口县刑房掌案宋公亮,任劳任怨,勤勉尽责,襄助上官...吏部查实,着记入吏部命官名册,...即任富口县典史一职...”
宋公亮激动地差点没跳起来!
他不是秀才,刑房掌案也就到头了。万万想不到,祖坟冒青烟,直接被提拔为典史。虽然没有品阶,但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没听到吗?记入吏部命官名册。呜呜,自己也是吏部里有名字的命官了!
其它各房掌案,包括萧存善,惊讶得嘴巴张开,半天都合不拢。他们都知道,宋公亮能坐上典史一职,真不是他家祖坟埋得好,而是跟对了人。
唉,早知道如此,当初我就是辞去现在的胥吏职位,也要誓死跟随岑大人!
现在是什么局面,大家清清楚楚。按照朝廷的尿性,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富口县知县一职是不会确定下来的。
为什么要这么久?因为富口县是个上要县,富得流油。空缺的消息一出,多少候选官员去争取?竞争越激烈,吏部越难确定。等到大家把底牌都亮出来,吏部才会权衡利弊,在不得罪各方大佬的情况下,确定富口县知县花落谁家。
加上离京赴任的行程,你们说,这不需要时间吗?
而在这段时间里,岑国璋就是富口县的署理知县,他拥有此前胡思理的全部权力,再加上一手提携的心腹做典史,苦心经营半年到一年。经验老道的萧存善等人惊讶地发现,到时候新来的知县,要是糊涂点,很有可能被他给架空了。
嗯,这位岑国璋到底是哪位大佬的私生子?他来富口县,莫非是朝中某一派系锻炼年轻骨干?
不管如何,随着省藩司照磨所刘大人的几道传令,富口县县衙的天,在不知
不觉中转换。很多人心里知道,未来半年里,它姓岑!
照例,富口县县衙宴请省里的刘大人,同时欢送胡思理,而此时代表县衙的就是新出炉的县丞岑国璋。
岑县丞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反而比当典史时还要谦卑。他左一个“刘老大人”,右一个“胡老大人”;前一句“前辈”,后一句“恩公”。
刘大人和胡思理在心里暗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
刘大人虽然官阶跟岑国璋一样,但人家官微权重,年纪又大,叫一声前辈是应该的。
胡思理行文举荐岑国璋为典史,提携他迈入官场第一步。按照官场规矩来算,岑国璋就是胡思理的故吏,必须感念他的举荐之恩。就算岑国璋以后入阁做了首辅,这声“恩公”,胡思理也是受得起。
至于胡思理为什么要举荐岑国璋,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不要计较了。
岑国璋把刘大人、胡思理请到上座,茅易实、冉老夫子、宋公亮在左下首作陪,还特意请来了韩府的吴七爷、城东的廉举人、师爷田文礼在右下首作陪,自己在对面照应着。
其余萧存善等掌案领班,则在另一间雅座。至于尤得贵,嗯,尤得贵是谁?
大家伙以刘、胡二人为核心,觥筹交错,颂词如潮。岑国璋又暗示萧存善等人,一一到刘、胡两人面前敬酒。一是让他们有机会在省里要员面前露个脸,二是向老上司表示下拳拳心意,以示县衙上下相得,气氛和睦。
做得如此玲珑八面,真的让刘大人、胡思理对其刮目相看。
刘大人拉着岑国璋的手,情真意切地说:“某姓刘名存正,字浩然,以后你我兄弟相称。过几日你到省城叩拜藩台老大人,领取票书,直管来找哥哥我。”
“多谢浩然兄,以后我就厚着脸皮叨扰兄长你了!”
酒宴过后,当然是直落观月阁,读书人怎么能缺少风花雪月呢?
自然又是刘存正、胡思理为首,茅易实、冉老夫子、宋公亮、吴七爷、廉举人、田文礼作陪,萧存善等六房掌案在旁边开了一桌,一起烘托下气氛。
刘大人、胡大人,一个是举人
,一个是进士,待会兴致大发,肯定要吟诗作词的,到时候大家卖力气叫好就是。
席间,岑国璋悄悄把宋公亮和田师爷请了出来,低声商量了一会,然后两人心领神会地离开去办事。
胡思理喝得微醺,又乘兴吟了两首诗,引起一片叫好声,正得意之时,扭头看到岑国璋在那里交待事情,心头一动,招呼岑国璋过去。
“益之,今晚你是主人,怎么不多喝几杯?”
胡思理的这声“益之”,叫得比往日不知真诚多少倍。
他心里清楚,自己能从正七品擢升正六品,跃过从六品这道坎,主要靠这位岑国璋。要不是他“疯狂”破案,自己也没有这么硬扎的政绩。
“恩公,浩然兄,今晚我这个主人,就是好好陪同两位,让两位吃好喝好,尽兴就是。”岑国璋笑眯眯地说道。
那边冉老夫子刚念了一首僻字涩句的诗,引起稀稀落落的叫好声,扭头看到岑国璋,连忙巴结地说道:“岑大人也给大家来一首吧。”
席上一下子冷清了。萧存善等明眼人心里冷笑,难怪你五十多岁了,才混到一个九品学谕,真是太没有眼力劲了。岑大人秀才出身,后来宁可当典史,也不愿再去考举人,你就知道他有多少文采。你这是想让岑大人出丑吗?
胡思理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心头一转,故意借着醉意转开话题,“益之,你刚才拉着公亮和田师爷,嘀嘀咕咕的干什么?”
岑国璋笑着答道:“恩公主政富口县三年,德泽地方,教化无算。尤其是堪案洗冤,安抚万民,百姓们是口口称颂。只是恩公升迁来得突然,又后天要启程进京,太过匆忙。我叫公亮和田师爷去知会里正乡老们,告知这个消息。至少,不能让恩公有遗憾地离开富口县。”
胡思理急着进京,是因为接到房师的信,说有几个好空缺,叫他尽快到京。早到一天便能多一分把握。
他听了岑国璋的话,心里灼热得就跟翻滚的小米粥,自己匆忙忽略的事,岑国璋却还记得。在座的刘存正、茅易实、萧存善等人,心里也透亮,感叹万千。
岑国璋话里的意思是,他叫
宋公亮和田师爷去准备了,知会里正和乡老们,连夜赶制万民伞,排练脱靴挽留的戏码。胡大人你心里有个数,回家后自己也好好排练下。到了后天,大家配合好,把这出戏演得声情并茂。
此时的刘存正都有点嫉妒胡思理,我要是有这么一位故吏帮衬着,何至于四十岁了还在正八品上厮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