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醉意的岑国璋,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家宅院门口,发现陈老倌在门前焦急地等着。
“老爷,你可回来了。府上来客人了,是老爷乡里老家的人。一个说是老爷的大表哥,一个说是老爷的侄儿。”
“哦,应该是送去年的田租。去年秋收的租子,现在都四月中了,才送来。呵呵,就是不知道去年老家又遭了多少灾。”岑国璋冷笑道,“王二毛,小青子,你们先不要解甲去刀,帮我壮壮声势。”
“好咧!”王二毛和王审綦满口应道。
他两人被许一山大笔一挥,各自补了个乡兵小旗,一年能拿四石六斗粮食的津贴,关键是可以合法地穿皮甲,配刀枪弓箭等军械。这是两人最高兴的一点。
王二毛晃了晃右手里的长柄苗刀,左手按在腰间的朴刀刀把上;王审綦抖了抖手里的漆枪,左手摸了摸背后的开元弓和箭筒,那是帮岑国璋背的,手自然地也落在腰间的朴刀刀把上。
两人名义上是乡兵小头目,实际上成了岑国璋的贴身护卫,岑宅南屋还特意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两人做值班用的。
他两人跟着岑国璋走进院门,恍如哼哈二将,把坐在院子中间等候着的两位男子吓了一跳。
岑国璋随意地冲两人拱拱手:“迅表哥和惴侄儿来了,有失远迎,失礼了。刚才县衙六房三班的同僚们,凑钱在悦云居摆了几桌席面,盛情难却,多喝了几杯,弄得一身的酒气。等我进屋洗漱一番,换身衣服再来接待两位。”
迅表哥微弯着腰,作揖点头。惴侄儿脸上除了不敢相信之外,还依然保留着往日里的不屑。他只是跟着随意拱了拱手,态度还是那么倨傲。
岑国璋都看在眼里,没有做声,径直进了北屋正厅。
玉娘一边伺候着岑国璋洗漱换衣,一边面带忧愁地说道:“相公,我看过娘舅写的书信。家里去年又遭灾,收成不及往年的三成。所以这次送来的田租,折合银两只有三十五两四钱。”
“我的那位老娘舅,又在欺我!我看过朝廷邸报,去年荆楚省全境并无大灾,潭州府更是风调雨顺,哪里来的天灾?我们在老家有上
好水田一百六十九亩,平均能出稻谷一百五十斤到三百斤。我就算它两石,去掉零头合计三百三十石。”
岑国璋一边洗着脸,一边在嘴里算计着,“我们家跟佃户定的田租是四成,合计一百三十二石。家父是举人,又为国殉职,按例是免税的,没有任何其它支出。”
“我查过县衙的文书,江州府去年秋粮价是一石一两八钱银子。江州府是三省有名的粮食商贩中心,十几州府的粮食汇集与此,粮价有标杆性。我打个折,按一石一两二钱算。东扣西折,再怎么样,还应该有一百五十八两银子。居然只给我三十五两,零头都不够,欺人太甚!”
在旁边负责拿衣服的俞巧云嘻嘻地笑道:“舅太爷有难了,他没有想到老爷算起帐来,比典当铺的账房还要精明!”
她还在那里添油加醋,“老爷,那些人不是好人,居然敢这么贪墨老爷的家产,太黑了。尤其是老爷的那个侄儿,绝对不是好人。一到府上来,就像是到自己家,不管不顾,直往北屋里钻。一双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太太。幸好陈二婶一顿大骂,才把他给骂出去。”
听到这里,岑国璋的手不由一滞,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玉娘,低声道:“委屈娘子了。”
前身不争气,是谁都敢欺负他。玉娘跟着他,这两年多真的是受了不少委屈。
“相公说这些干什么?我们夫妻一体,自然是福祸与共,贫贵同随。”玉娘柔声答道。
岑国璋忍不住一把抱住玉娘,狠狠地在她花瓣一般的脸上亲了一下。
“啊呀,老爷,下回你亲太太,提前告诉我一声好吗?老人说,看到别人夫妻亲嘴,会长挑针的!我还要靠眼睛吃饭。”
俞巧云慌得转过身去,捂着自己的眼睛,脸色微红,嘴里抱怨道。
哦,这里还有一个电灯泡啊,自己一时情不自禁,完全忘记了。不过无所谓,这才是小菜,等再过些日子,住在偏房的你,更严峻的考验会等着你。
玉娘羞红了脸,推开岑国璋,细声道:“客人还在外面等着。”
岑国璋换好衣服,施施然走出北屋,往东屋一指,“迅表哥
,请东屋里说话。”
迅表哥连忙点头,跟在身后。那位惴侄儿却贪婪地看了一眼北屋,鼻子一哼,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他这次自告奋勇来富口县,除了想当面羞辱一番岑国璋,出出心里恶气。还有就是想看看那个倩影。
真是老天不公,让那个废物娶了玉娘!
岑国璋请迅表哥坐下,等陈二婶端上茶,才客气地说道:“迅表哥,请用茶。”
迅表哥正要答话,却看到岑国璋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惴侄儿,你在家里读过书吗?”
早就自己坐下的惴侄儿头一昂,鼻子一哼道:“当然读过,今年要下场去考秀才。”
“读过书,怎么一点都不知礼啊?你是晚辈,不向我这位长辈请安,就自顾自地坐下。如此无礼之举,你先生是怎么教你的?”
惴侄儿张着嘴,还想反驳几句,岑国璋冷冷一笑:“二毛,把这厮拉到一边去,掌五下嘴。他先生不教,我这个做长辈的教他!”
惴侄儿跳了起来,正要发飙,却被王二毛一把捏住了脖子,铁钳一般的手用力一提,整个人居然悬在空中。惴侄儿拼命地蹬动着两条腿,就像一只被掐着脖子的鸭子。
王二毛啪啪地扇了五巴掌,真材实料,扇得惴侄儿两边的脸肿得跟馒头一般,只是这馒头尖上还点了红染料。
“站到一边去,长辈们说话,没有你坐的份!站要有站相,二毛,看着他,要是敢东倒西歪,有失礼仪,再扇他耳光!”岑国璋阴沉着脸说道。
王二毛马上把惴侄儿拎到一边,靠墙站着,松手时笑嘻嘻地说道:“老爷说了,你站不直,可是要扇耳光。”
惴侄儿一个激灵,挺胸收腹,站得笔直。
迅表哥切身体会到一个小小典史的官威,也清楚地看到了做官的基本功,翻脸比翻书还要快。
他的头缩得更厉害,几乎要缩到脖子里面去了,宛如一只缩头缩尾的乌龟。腰更弯了,几乎弯成虾米,嘴唇哆嗦着,不知是吓的还是有话想说却说不出来。
今天他和惴侄儿赶到富口县城,一打听才知道国璋表弟竟然成了典史四老爷,心里马上摆正了位置
。可是惴侄儿还太年轻,又一直待在乡下,不知道县衙老爷们的厉害。更是抱着往常的心态,觉得岑国璋就算当了典史又如何,还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负的怂包?
现在终于知道,记忆中任人欺负的怂包,完全变了一个人,性子冷峻,更有铁腕手段,见面就给了一个下马威。
“迅表哥,这么大老远的,还要你送钱财过来,一路上辛苦了。吃饭了没有。”
迅表哥是岑国璋娘舅的儿子,惴侄儿是娘舅大堂兄,寸大舅的孙儿。其实老娘舅一家,包括迅表哥在内,本性都不坏。最坏的是寸大舅一家子。
父亲在世时,他们一家子死命地巴结,为了就是沾光捞便宜。等到父亲殉职,他们翻脸比自己这个典史还要快。然后一门心思要图谋岑家那一百多亩上好的水田。这两年多,娘舅的态度转变,离不开寸大舅一家人的煽风点火。
毕竟自己来了富口县,离得太远。寸大舅一家就在身边,天天念叨,是个人都会被念叨出想法来。所以现在的岑国璋还是老一套,打一个,拉一个。把最坏的那一家打下去,还能争取的娘舅一家,继续拉一拉。
“吃过了,大人...老爷...”迅表哥喏喏地答道。老实的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的表弟。
“迅表哥客气了,还是叫我益哥儿。我那个小小的典史,只在县衙。在家里,我们还是按亲戚辈份论。”岑国璋连忙打断他的话。
迅哥儿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讨好的神情道:“益哥儿,真是想不到,你总算是当上典史了。”
“那是先父的遗荫,朝廷的恩典。对了,娘舅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好着呢。我爹他身体硬朗着。”
“那就好。娘舅身体硬朗就好,我也就能放心请他过来一趟富口县了。”
“来富口县?为啥?”迅哥儿大吃一惊道。
“迅表哥,表弟我做了官,身边总得有一两个家里人帮衬着吧。岑家人丁不盛,所以我想请娘舅带几位年轻人过来,让我选一两个合用的。一是帮帮我,二是随在我身边长长见识,开了眼界后回乡也能给族里帮帮忙。”
迅表哥脸色一喜,“是这个理!我回去就请我爹过来,带几个可用的晚辈们过来。”
“那就好,顺带着,我还要跟娘舅理一理这两年多,家里田租的帐。我们岑家的老屋祠堂,还有祖墓,多亏了娘舅帮忙打理,肯定花费不少。总不能让娘舅出这份钱,让他吃亏吧。所以必须把账算清楚,该补贴娘舅的必须补足了。”
迅表哥不傻,他听得出岑国璋话里的意思,该补贴自家老爹的,是不会少的。但是吞了他岑家的,就老实吐出来。以前这个表弟,懦弱无能,想不到做了官后,居然讲出这么一番让人无法反驳的话来。
看到迅表哥不做声,惴侄儿急了。作为另一房的长孙,他知道这两年吞墨岑家田租,自己爷爷可是吃了大头,真要追究起来,自己这一房可是要把血都吐出来,才还得上。
“益哥..益叔...”惴侄儿才开口,岑国璋冷然喝道:“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