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害怕触景生情,自杜靖伦入土为安以后,这书房就被杜夫人下令锁了起来,也不敢有人擅自入内打扫。
郁烨手里拿着的钥匙,是方才在她说明来意后,那侍女特意向夫人说明情况,然后才交给自己的。
望了望手里古铜色还带点锈渍的钥匙,她随即插进铜锁里,咔嚓一声,檀色的木门缓缓被推开。
还是以往的摆饰,就好像自那晚她同谢予迟来之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挪动迹象,唯有那书架上已将书重新摆放整齐,就像是它的主人刚刚擦拭翻阅过一般。
房中依旧是淡淡的沉墨味,郁烨吸进鼻中,有一瞬间地放松下来。
这院中鲜少有人打扫,如今杜靖伦逝去,这地方就更加人影寥落,郁烨让书歌等候在了门口,入了这院落,便是她孤身一人。
郁烨踏进屋后,便饶过中央的案桌,径直来到书架前,缓缓抬手,指尖微红又修长细削的手自列列书上滑过,视线慢扫在页面上的书名。
“霍疾,南朝人士,喜边塞豪放阔景,记得当时杜相国在教读我们各朝大家诗词之时,你每每读到他的诗句,便故意拔高了声调。”
明明这房中并无他人,可郁烨却好似在同旁人说话一般,语调不急不缓,起伏平和,就像是同老友叙旧一般。
“明明是个武将,背诵文章之时却比谁都快。”郁烨的指尖落在了名为策论的书籍上,瞳孔浅缩,“皇兄至今还让孤抄记这个,可孤是一点也背不下来。”
从那书架末尾抽离一本泛黄了的书后,郁烨便将那书抱在怀中,走离了书架。
四下观望,郁烨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墙上横挂着的一把卯月红檀弯弓上,在离那挂弓三步之遥的地方驻足观望。
“孤救了你的命,却也把你从自小渴望达到的位置上拽了下来。”
忽然,郁烨后方一阵凌风扫过,那烛火立即熄灭下来。
可郁烨却丝毫没有慌乱,拿住书神色如常地转过身,空中突然拢聚的云雾遮蔽了月光,屋外的细碎虫鸣声忽然寂静了下来。
看向自己身前那一团突兀出现的黑影,
郁烨微阖双目,眼波流转见掩藏了平压下来的复杂情绪。
只见她淡色的唇微张,轻轻浅浅地吐出一句。
“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杜府门外,书歌坐在马车架上,百无聊赖地甩动着手里的缰绳,视线时不时地落在那紧闭的大门上。
就她估算来看,郁烨已经去了大约一个时辰之久,就拿几本书,用得着花这么多时间吗?
难不成,又被杜夫人留下了?
正在书歌疑问之际,便听见街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她以为是其它人打从这地方绕路的,却没成想,它却是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自己的马车后。
书歌抬起头去看,发现正是景宁公主府的车驾。
戾风送来缰绳,便跳下马车取回脚垫,放在车架旁。
见到这人,书墨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来了。
“长玥公主。”书歌下了马车来到刚刚踏上脚垫的谢予迟行礼。
谢予迟落地,先是朝那门口投去一眼,随即将目光放在了书歌身上。
“她还未出来?”
书歌心领神会,立即摇了摇头,道:“公主进去一个时辰了,怕是去探望杜夫人。”
眼尖的谢予迟又无意间瞥见在两架马车前,还拴住了一匹黑马,主人好像不在,便托付这杜府的守门侍卫稍加看管。
只是这匹马……谢予迟瞧着十分眼熟。
顺着谢予迟的目光望去,书歌发现他注意到了这匹马,便贴心解惑:“禀公主,那是廖大人的马匹。”
“廖云淮?”谢予迟缓缓眯起了眸子,“也就是说,他也在这儿?”
“是,廖大人自上午从公主府离开之后便径直来了这里,似乎还未出门过。”
这一瞬间,书歌敢肯定这长玥公主的脸色不是这般愉悦,虽然自景宁公主那儿得来的传闻中,是说长玥公主对这新晋状元郎甚为满意。
可就她来看倒是不像这回事,就长玥公主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倒像是更在乎公主一些……
“公主只是说去拿几本书回来,但去的时间已久,长玥公主还是先进去等吧。”
心下愈发清明,书歌明白,这长玥公主这么晚了还赶来杜相府,就是为了接她家主子回府的。
能这般在乎公主也好,皇室间少有付出真心的亲情,可是她总觉得这份亲昵有种乖乖的感觉,但怪在哪里,她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就在书歌为自己的特殊发现而细细沉思之时,谢予迟在心里却已经在诽谤起郁烨来。
她为何要逗留这么长的时间?难道是为了故意不给自己换药?
正在谢予迟踏上相府门前的台阶之时,那杜夫人的贴身侍女才姗姗来迟。
“奴婢参见长玥公主,因夫人有些头晕,奴婢这才拖延了些时辰,还请公主恕罪。”
“无碍。”谢予迟含笑将跪在自己身前的人扶起,又柔声开口:“皇姐许久未归,我才想着来看看她,能带我去寻她吗?”
见美人笑也如三月微风拂面,潋滟生情,侍女的脸微红,只听她磕磕绊绊地回答:“公主无需这般客气,能为公主带路,实属是奴婢的荣幸。”
说罢,侍女便先打开了大门,将人给带了进去。
留在门外的戾风,闫凌与书歌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便坐上车驾等人出来。
“戾大哥,你说,长玥公主为何坚持要景宁公主给她换药呢?还特地来相府接人?”闫凌同戾风相顾无言许久,才蹦出这一句话来。
若是往常,戾风倒是知晓自家主子这是故意找人不快,冲着折腾人的目的去的,可现在……
“长玥公主不喜旁人触碰,但自入京以来,便与景宁公主最为亲近,故而如此。”
闫凌闻言,做恍然大悟状。
过了一会儿,戾风似想起什么,便突然开口:“有一事,许早便想询问于你。”
“什么事?戾大哥直说便是!”闫凌道。
“崔志平出事那晚,你应是作为贴身护卫保护在侧,难道你并未察觉到什么?”
此话一经脱口,便见闫凌的脸色渐沉,那双剑眉也目之可见地紧皱起来。
“实不相瞒,对于那晚……我只记得在一间酒肆前盯住崔大人,随后……”
闫凌仔细
回想,却发现自己对于那之后的记忆竟是一片空白,惊愕之余,顿时忧心忡忡起来。
“我现有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一截断隙,如今我只记得自己在一片林中醒来,然后便匆忙赶回了崔府,那时……便发现崔大人已经暴毙而亡了,至于我为何前往那片树林,确是丝毫印象全无。”
“后来你可有问过其他人,关于你那晚的行踪?”突兀的一道声音传来,闫凌被吓了一跳,随即撇过头,发现书歌也上了他们的马车。
“书歌姐,你可吓死我了。”闫凌抱怨一声。
“小屁孩!瞧你那胆子。”书歌翻了个白眼,随即拍了一下闫凌的后背,继续追问:“问你话呢!”
“没有。”闫凌摇摇头,“接着我便逃走,并被辛阚府的攘刃追杀,最后来到公主府,就没有机会去问过。”
书歌听到这话,便陷入了沉思,不得不说,闫凌遭遇的情况,同郁烨失去记忆的情形大同小异,只是郁烨那记忆断层实在是太大,足足有几月之久。
“书歌。”见自己身边的人神情复杂,戾风便出声唤了人一声。
“没事没事。”书歌摆了摆手,随即立刻跳下马车。
“你们俩就在这处吧,我去前面。”
另一头,侍女先将谢予迟带入正厅所在的院落,当即将到达厅室之时,侍女望了望通往后院的回廊,低声询问谢予迟:“公主是想直接去书房寻景宁公主,还是暂且前往正厅休息片刻,等候景宁公主?”
“将我带去书房吧。”谢予迟直截了当地回答。
可就在两人往通向后院书房的回廊走去之时,却远远看见一抹靛青色的身影缓缓朝他们走来。
谢予迟自然是一眼望见了郁烨,狭长的凤眼上挑,散着浅浅笑意。
“你怎么来了?”郁烨微愕,随即出声询问。
“天色已晚,我怕你害怕。”
这话说了跟没说似的,郁烨沉眉,收起话头,不打算追问下去。
“将这个交给杜夫人。”郁烨转头,继而对着谢予迟身侧的侍女说道。
这不是公主要带回去的书吗?
瞧见公主手里拿着也只有这一本啊?侍女虽然心下疑惑,还是接过郁烨递来的书,轻声应是。
“你……可要回去?”谢予迟低声询问。
“嗯……”郁烨揉了揉额角,浅浅点头。
谢予迟见状,十分顺手地拉过郁烨的手握在掌心,愈加放柔了声调:“累了?”
还是有些不适应被人这般对待,郁烨下意识地就像抽回手,但是见谢予迟察觉自己动作后忽然露出的受伤表情,郁烨迟疑了。
这人尤其善于伪装做作,不要上了她的当。
心里虽然这般提醒自己,可郁烨到底还是没有收回手,任凭被他紧紧握住。
“知你累了,我们回家。”谢予迟十分满意地拉住郁烨,朝着正门口走去。
侍女最后将两人送出府,又目送两人离开,这才抱着郁烨给的书赶去了杜夫人的房间。
马车上,谢予迟同郁烨像往日一般对坐,他时而敛目,时而无声沉默地望着对面之人。
回程路上,谢予迟自然是要上郁烨的马车的,所以便只留一个戾风和闫凌驾着空马车跟在后头。
“伤……好了?”这回倒是郁烨先开了口,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身前的人,便出声问道。
“嗯。”谢予迟不咸不淡地回了话。
虽然郁烨很不想承认,但是天生对他人情绪异常灵敏的她还是发觉这人生气了,而且这生气的源头,还来源于自己。
可是这人生气的原因是什么呢?郁烨绞尽脑汁也百思不得其解。
而那头的谢予迟见对方半天不说话,便将一直放在对方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扭头道:“你是特意来帮廖云淮的?”
虽她来杜府的目的并不是这般,但还是做了一些顺水推舟的事,可要说能不能生效,倒还得另说。
原来如此!郁烨忽的得出了答案,原来她是在意自己是不是故意来廖云淮这儿找存在感,夺了她的风头啊……
一早她还对长玥对廖云淮的心思抱有怀疑,现在来看,她于廖云淮的爱慕之情是没跑了。
“嗯……若你介意,我会叮嘱杜府的下人,就
说今日我并未登门拜访杜府,唯有你一人……”
“这么说,你还想为他做好事还不留名?”谢予迟反问。
不知为何,郁烨觉得这人更生气了……
这样还不够,那得让她怎么办?直接向乾安帝替她们俩求旨赐婚。
正在郁烨思考着此事的可行性之时,谢予迟却突然坐在了她的身侧,又将头缓缓磕在郁烨的肩上。
“我……肩处的伤很疼……”
听见这人虚弱无力的轻哼声,郁烨没敢动弹,憋了半响,只是低下头道:“那你还跑这儿折腾?”
谢予迟:“……”
这回他是见识到郁烨的木讷程度了,但不死心的他接着低声开口:“你还未给我换药,所以不敢睡。”
“我那景宁公主府的其他婢女是没长手吗?”
谢予迟无声沉默,再也没有开口的欲望了……
察觉靠着自己的人心情属实失落,好似没有一丝做戏的成分,于是郁烨抿起有些干涸的唇,将手放在那人的背后,试探性地用安抚地力道拍了拍。
靠在郁烨肩上的谢予迟微愣,随即神色中好像有一汪温润的暖泉自眼底涌开,自头到脚浸暖了整个身躯。
他脖颈微红,接着起身坐好。
“既然你回去了,那换药的责任自然是你的。”谢予迟正色,在脖子上的温度还未褪去之时遂淡声说话。
郁烨将手端坐放好,目视前方,轻浅的应了一声。
直到下了马车,再次回到沁央阁之时,郁烨望着足足垫了三层床垫,四张毛毯的床时,表情立刻变得有些丰富。
“你这是……抢了人家的铺子?”
“怎么可能?”谢予迟神情自若地走到床边,状似十分满意地为郁烨展示他的床榻。
“考虑到你身体虚弱,我才花费一下午的时间去寻来这些,这……也算对你有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