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这空中酝酿甚久的雾云渐渐凝结在了一块儿,积压成堆,变得灰沉起来,没有风,周遭却骤然变冷,不时从半低的树梢间掠过几只秃了毛的麻雀,突惊几片藏在绿枝间的枯黄败叶落在地上。
未几,这晋雍城中落下了淅淅沥沥的绵密小雨,虽然不大,可长久的落在人身上,还是会带去渗入皮肉的凉意。
绒绒细雨润湿了相府灵堂门口的白绫,以及纹丝不动,站在正院中央瘦削身影的蜀缎衣裳,杜府的仆人在这院落中匆匆而过,却无一人敢惊动了这位行为古怪的贵人。
若是来吊唁敬香,那便直接入堂便是,可这位偏不,只是立在这灵堂外,黯淡的目光紧紧落在那方棺木之上。
刚下了马车,撑着伞才踏入正院的谢予迟一眼便瞧见了郁烨静立在那里,而她的头上,发饰上,衣料上,都凝起了颗颗细小水珠。
“公主……为何不进去?”戾风抱着一束池河中采来的新荷走了进来,停在谢予迟身侧,疑问出声。
谢予迟去同蒋黎书比武的空档,便知会戾风去采来他经过练武场旁之时,偶然发现的初生粉荷,至于要做什么,他却并未言说。
“那荷花池后,是否就是御林军营的兵器库?”谢予迟未接还接连着荷叶的浅粉花苞,低声问道。
原来如此,戾风恍然大悟,原来主子是派他查探情报去的。
戾风仔细回忆起自己看到的画面,肯定地点头,答了一声是。
谢予迟没再出声,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可这荷花……还要不要呢?戾风低头,瞥住还带着水渍的娇嫩花苞。
忽然,谢予迟长臂一揽,便将戾风手里的那荷叶夺了过来,又见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动作十分优雅自然地……
将荷叶扣在了郁烨的头上……
郁烨被这突如其来的叶身遮挡住了视野,不由得抬手挪开了自己额头上的碍事之物,转而抬头,淡漠的看向撑着伞,正垂目打量自己的谢予迟。
“无聊。”郁烨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对他行为的看法。
“皇姐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谢予迟忽略了郁烨对她
明目张胆的嫌弃目光,问道。
径直将头上的荷叶拿了下来,郁烨别过头,不发一言。
“不愿说也罢,我且先一步入堂了。”
仿佛习惯了这人的冷遇,谢予迟眼眉微挑,状似无奈地转身,似乎要朝着内堂走去。
还未等他踏出几步,便见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末了,倏得转身,不由分说地将伞塞进了郁烨的手里。
“大病初愈,若是再倒下了,我可没那么多内力救你。”
说罢,他又自顾自地拿走了郁烨手里的荷叶,低声嘀咕道:“我觉得这倒是挺好看呢,为什么不喜欢?”
伞柄还残留着谢予迟的体温,一点一点透进郁烨的手心,她怔怔地望着谢予迟半响,才低声开口。
“替我上柱香吧。”
忽然察觉这人语气中的颓败与无奈,谢予迟视野迅速自她脸庞扫过,想要脱口而出的拒绝话语如鲠在喉,最后,他妥协般地低叹一声,应下郁烨的嘱托。
“人既已逝,是非隔阂也一并消散了,不必过多介怀。”
转身之际,自他口中脱出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语,同细散的雨丝融杂在一处,也不知是否飘进了有心之人的耳中。
待谢予迟踏入内堂,便听到一阵压抑的女泣声,杜靖伦膝下无子,只有同他成亲二十余载的发妻伴他在侧,如今一朝病逝,无子嗣后辈扶灵,好在杜靖伦门徒甚广,其葬丧所需的后人之礼也不乏有人承揽。
大致环顾一周,谢予迟倒发现了几位熟人,其中最为瞩目地便是扶着拭泪呜咽的杜夫人,出言安慰的廖云淮。
廖云淮微微侧头,正好与谢予迟交汇了视线。
两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就在谢予迟收回目光之时,却发现廖云淮不停地望她后方观望。
他心下清明,廖云淮在寻人,至于寻谁,不必他多言,已经昭然若揭。
不管其它,谢予迟直接来到棺木正对方的灵牌前,从下人手中接过点燃的香,双手至于额上,俯身敬拜。
此番敬香之法,本是弟子对其师长的丧礼,谢予迟并未杜靖伦言传身教的学生,所以,这柱香,是他代郁烨上的。
“长玥。”
“见过长玥公主。”
刚刚将香插入灰坛,便听到有人唤他,回过头来,入眼即是郁怀瑾以及他素未谋面的监察御史赵清扬。
赵清扬既是杜靖伦生前极为看重的弟子,也是他的义子,今日出现在这里也是理所应该,要说他的身份,却也同郁烨也扯得上几分关系。
毕竟他是郁烨第一任驸马赵清抑的同胞兄长。
谢予迟欺身回礼,继而同他二人谈起话来,从赵清扬口中,他知晓杜靖伦是昨夜突然暴病而去,当夜他还在书房处理一些公务,事发突然,待杜夫人去请他休息之时,却发现杜靖伦早已气绝身亡。
“杜相国缠卧病榻,却还在忧心国事,实在是辅弼之臣,贤良非常,可谓是世事难测,天犹不公。”谢予迟沉声道。
“老师……一向如此,重病之时,我也曾劝说一二,让他保重身体,可老师还是放心不下政务。”赵清扬说着,视线落在灵柩上,神情悲切。
“不过……”赵清扬欲言又止,目露犹豫。
“有本王在此,御史但说无妨。”郁怀瑾见他这幅模样,便立即开口。
赵清扬听到这话,左右环顾一周,便慢慢说道:“我两日前才来看望过老师,见他精神似乎好了许多,身体似有回转恢复之态,怎么这么短时间,便突发重病?”
见两人面色凝重,没有接话,赵清扬便立即说话:“不过这病症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确实如此。”郁怀瑾应声,却同谢予迟交换了眼神。
实话实说,谢予迟与郁怀瑾都不敢相信杜靖伦就这般因病而撒手人寰,他本就患的是需要慢慢调养的肺疾,加上胃腹的长久疼痛,因着上了年纪的缘故,才使得病症发作的厉害,但都是比较常见的老人病,也不至于突要了人命的地步。
谢予迟细细揣摩,不经意间,眼神浅浅掠过门口只手持伞,依旧静立在原地之人的身上。
“为何她不肯进来?”这般想着,谢予迟竟直接问出了口。
那两个人自然听见了他声音不大不小的发问,再顺着谢予迟的目光看去,便也瞥见了郁烨的身形。
只是那一瞬间,郁怀瑾与赵清扬的神色都变得复杂起来。
许久,三人都未开口,仿佛谢予迟没有问出这问题一般。
直到最后,赵清扬黯淡下目光,缓缓开口。
“三年前,景宁公主与老师决裂之时,老师便说过,不许公主再踏入他相府正堂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