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林初淮跪到日暮西斜才被下人搀扶着回房,路还有些走不稳。
翌日,两道圣旨,一道送进了相府,另一道则送进了将军府。
宣旨的公公到时,夏亦峥刚刚服过药,看起来还有些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将军夏亦峥于平野之战大败敌军,于社稷有功,于万民有德,特此晋封为镇北侯,赏黄金万两,府邸一座。赐婚与户部侍郎林初淮,着钦天监择吉日完婚,钦此。”
“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夏亦峥刚刚跪完便被那太监扶了起来“咱家在此恭贺侯爷大喜了。”
夏亦峥轻轻咳了几声,示意身后小厮递上赏钱,才缓缓道:“李公公客气了,某身子不适,就不多留公公了。”
“那咱家就先回宫复命了,侯爷好生休息,切莫操劳。”李公公行了个礼,放下那万两黄金,一挥拂尘,带着许多小太监离开了。
待人走远,夏亦峥脸上浮现出的笑容,直看得钟祁摸不着头脑。
“赐婚与户部侍郎林初淮。”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字,夏亦峥第一次觉得这皇帝还不算太昏庸。
而林初淮接的那道旨,无非是将他二人细细的夸了一遍,又御笔亲批了个天赐良缘罢了。林初淮读罢便丢在了一边,一场本就不需要真情投入的婚姻,不必过多浪费精力在这上面,想来对方接到这旨指不定心里多不乐意呢。
这边两人各怀心思,御书房里那位心里也不安的很。
李公公一回宫就立马来了御书房给皇帝复命。
武帝急切地问“你确定他看起来虚弱得很?”
“是,奴才看得真真切切,这镇北侯不过将将站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面色发白,一副受不住的模样。依奴才之见,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李公公说这话时笑得一脸谄媚。
“放肆,镇北侯功勋卓著,岂容你一个狗奴才在此大放厥词,诅咒于他,罚俸一月,好生反省,以儆效尤。”
武帝外表一副你个狗奴才竟然敢咒朕爱将的模样,但内心却为刚刚听到的消息悄悄松了一口气。
世人都道他
忌惮夏亦峥,但只有武帝自己心里清楚,不是忌惮,是恐惧。没错,他恐惧这个年不过二十又二的小将,即便现在的夏亦峥表面忠君爱国,那日后呢,留着他终究是个隐患,还是尽早除了为妙。
那李公公领了这高高提起又轻轻放下的惩罚,这事便这么揭了过去。其实主仆二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婚事在钦天监的测算下定了农历五月初十,一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后续事宜也都紧锣密鼓的安排了起来。
因着身体的缘故,夏亦峥在成婚前两旬才迁居今上所赐的侯府。这府内上下但凡是有关婚礼的筹备,他都尽量亲自监督,实在撑不住了也会让钟祁盯着。
在外人看来这镇北候是感念皇恩浩荡,生怕这圣上赐的婚出了什么岔子,落人话柄,就连钟祁都是这么想的。但只有夏亦峥自己心里清楚,去他的皇恩浩荡,他只是想给他的小公子这世间最好的体面。
这嫁娶事宜,礼部官员也是忙得焦头烂额,这按照礼制,成婚总有一个骑马一个坐轿的,但坏就坏在陛下给的旨意是赐婚于两人,而非明言谁为夫谁为妻,若按品阶自是夏亦峥这个侯爷更高,但林初淮背后又站着林相和林贵妃,这可如何是好。
这礼部侍郎想着夏将军身子不好,想安排他就委屈一下坐轿,但刚进侯府才提起话头就被夏亦峥一个“你让本将军坐轿,你是不是想死”的眼神给吓出了一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被钟祁请了出去。
无奈之下,这礼部侍郎只好登了相府的门,让人通传一声,说是要拜访林相。但这出来的除了林相,还有林夫人。
“下官见过林相,林相夫人。”刘侍郎躬身长揖,给林相夫妇见礼。
林楚恒点了点头,向他回了一礼“刘大人不必多礼,来人,看座上茶。”
说完,扶着自己的夫人坐到上首。
“不知刘大人此次可是为了长昀的婚事而来。”说这话的是林相的夫人,林初淮和林景淮的母亲,沈静婷。
这林母,当年也是上京城了不得的女子,出身将门,一把软剑败了多少英雄少年,除此之外更是个容色出众的美人。
当年人人都说“沈家静婷,遗世独立,当许当世不二之英雄”,但最后沈静婷却挑中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门书生,也就是当年刚刚状元及第的林楚恒,甚至直接放言非君不嫁。这段原本不被众人看好的婚姻却成了人人称道的良缘。后来林楚恒即便是官至宰相都不曾纳妾,也只与夫人育有三子一女。
听到林夫人发问,刘侍郎立马起身更为恭敬的回道“是与令郎有关,乃是关于……关于坐轿一事。”
“哦,坐轿?”林夫人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的搁在了案几上,发出了“铮”的一声轻响。
林楚恒哪能不知自家夫人的意思,虽说这夏亦峥封侯,品阶超越百官,便是比他这个丞相也不遑多让,但在婚事上谁家父母愿意自家孩子低人一头。
“本相记着镇北侯最近身子不爽,亟需静养,这驭马费气力,想来不利于养病,犬子还算健硕,倒不如将这轿撵让与侯爷。”
林楚恒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刘侍郎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场面一度有些沉默,最后还是林夫人开口打破了僵局。
“礼部又何必拘泥于坐轿这件事呢,就不能都骑马吗?”
林夫人这话也算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了。
对啊,为什么不能都骑马呢,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呀。
“多谢夫人提醒,下官这就去禀明圣上,准备两匹良驹。”
“不必两匹,一匹就够了,他们夫夫成婚又不是去巡街,镇北侯要是有什么不适,长昀还能第一时间发现不是。”
与林相的想法不同,沈静婷想的远没有帝王猜忌那么多,在她看来,夏亦峥会是她宝贝儿子的良配。
礼部侍郎得林夫人提醒,马不停蹄便进宫面圣了,武帝对于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倒也不会多说什么,御笔一批,准奏。
解决了最为棘手的事情,后续事宜礼部是以一日千里的进度来办的,三书六礼样样不少,而五月初十也很快便到了。
那一日,上京城万人空巷,取代十里红妆的,是三千铁骑,那随夏亦峥一同回京的戍边将士,个个是铮铮铁骨的天煜好儿郎。
那一幕
在多年以后仍旧被人啧啧称道,便是后来皇帝立后也不曾超越。
那大概是夏亦峥一生中做过最出格的事,一边是帝王猜忌,一边是盛世大婚,他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多年后,林初淮问他当年是怎么想的,着实鲁莽冲动的很,一点都不像他记忆里那个表面风流轻浮,实则沉稳可靠的人。
夏亦峥轻笑了一声,将人揽进怀里,开口之言却狂妄的很“无论我调不调兵都不可能打消他的猜忌,既如此又有何好顾忌的,更何况,只要北境三十万兵权在我手中一日,他便一日不敢动我。当然,更重要的是,我要让全上京城那些觊觎你的人自己掂量掂量,是命重要,还是你重要。跟我抢你,三千铁骑只是前戏,我夏亦峥,拿命奉陪。”
“莽夫”林初淮口上这么说,埋在夏亦峥怀里的耳根却悄悄红了。
当然,这一幕也都是后话了。
夏亦峥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三千铁骑到相府时也不过刚过辰时,彼时林相夫妇已经动身前往侯府了。因着夏老将军夫妇早年殉国,夏家长兄暂代弟弟掌管北境三十万大军,一时难以抽身回京,这场婚事的高堂便注定只有林相夫妇。而在林母的提议下,拜堂的地点定在了侯府,也算是告慰夏老将军夫妇的在天之灵了。
林初淮一袭红衣立于堂前,青丝如墨,一支玉簪松松的挽着,眉目如画,衬得这满庭春色尽皆黯然,只一眼便让人记在了心里。
夏亦峥翻身下马,穿过喧闹的庭院,眼中唯有那一人,短短的庭院仿佛走了长长的一生。
有时候,遇一人便用尽了一生的运气,在遇见林初淮之前,夏亦峥只会把这句话当做那些文人的酸话,听完顶多付之一笑,但遇见后,他发现这样的形容还远远不够。
这一刻,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言辞才能形容,但却愿意用生生世世来换。
而林初淮也有三载不曾见过夏亦峥这个故人了,上次还是他回京述职,他状元及第,两人在长街相遇。
记忆里的那个人身形挺拔,面如冠玉,但眉目间又带着北境风沙里磨砺出的锋利,是那种能让全上京城少女竞
相追逐的好相貌。
而时光在他身上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记,他一如既往的丰神俊朗,虽听闻他重伤体弱,但是今日,林初淮看见的却还是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少年将军,那个打马过长街,朝他坏笑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