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扬起嘴角,笑道:“方才见夫人在灯下剪烛花,美人如玉,为夫一时看住了。”
不妨他忽然说出这等调笑之语,贾敏一呆,随即脸上一热,双颊泛起红晕,嗔道:“甜言蜜语,我才不信。”
林如海见她娇嗔软语,双眸流转间顾盼生辉,不禁心下一荡,上前搂住她的肩膀,轻声笑道:“为夫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夫人怎能冤枉我。”
贾敏有些羞恼的横了他一眼,正欲说话,忽有大丫头素荷来传话,说晗竹院的小丫头来回话,说郑姨娘身子不适,想请老爷去瞧瞧。
贾敏笑意一敛,瞅了林如海一眼,说道:“老爷去瞧瞧罢。”
林如海神色不动,淡淡道:“身子不适便请大夫,我又不是郎中,去了也无用。”
原来这郑姨娘是林如海去年年初纳的一房妾室,虽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却生的鲜艳妩媚,性情娇憨,林如海不免多宠了几分,入门一年多一直没有消息,谁知却于上个月月初时诊出了喜脉。
当时阖府皆欢喜不已,林如海与贾敏更是小心翼翼,拨了个院子给她,又安排了十来个丫头婆子悉心照料,一应用度更是紧着她来,连贾敏自己也靠了后。
那郑姨娘到底出身小门小户,见识浅薄,初时还有些惶恐,后来见林如海待她百依百顺,渐渐的便有些轻狂起来,今儿要吃这个,明儿要穿那个,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又时常借口身子不适将林如海请去她院里。
因大夫说郑姨娘怀的多半是个哥儿,阖府之中无人敢掠其锋芒,连贾敏都退了一射之地。
林如海初时还因为担心孩子去过几次,次数多了也有些厌烦起来。
见贾敏垂眸不语,林如海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轻拍了拍,柔声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贾敏闻言心中一酸,想起这些年来经受的风言风语,更是满腹委屈,顿时泪如雨下。
贾敏身为国公府的嫡女,打小便是金尊玉贵的养大,十六岁便嫁入百年书香的林家,夫君又是一等一的青年才俊,况林如海于女色上并不如何看重,成亲后对她十分爱重,虽有两个房里人,也都是
淡淡的。
婆母也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对她颇为看重,入门头一年便把管家之权交给了她,夫妻恩爱,婆母慈善,日子过得极为舒心,不知多少人背地里羡慕。
谁知进门后多年无孕,如今和她差不多年纪的都已经做祖母了,她却一直未能生下一子以承宗祧,便是林如海不曾多说什么,她也觉得心里有愧。
她知道外头风言风语传的有多难听,无非是说她为妻不贤,不能容人,致使姬妾不能有孕等等。
可是她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进门三年无孕后就停了姬妾的避子汤,林如海也纳了两房妾侍,林母赐了两个,她又给自己的一个陪嫁丫头开了脸放在屋里,加起来已经七个了。
谁知多年来仍是无人生下一儿半女,她自己也是整日求神拜佛,寻医问药,这些年不知灌了多少苦汁子,直到三十二岁那年才得了黛玉一个,可是从此后也再无消息。
子嗣之忧一直是她的心病,没有人比她更盼望林家能有一个男丁,四年前李姨娘好容易怀了孕,她欣喜若狂,拨了许多丫鬟婆子小心伺候,终于生了个哥儿,谁知养到了三岁还是没保住。
林如海都已年过不惑了,林家却至今仍无一子以承宗祧,若是林家在一代香火断绝,她就是林家的罪人,便是到了地下也无颜见林家的列祖列宗。
林如海也知道贾敏这些年来受了不少委屈,外人都道他至今无子是贾敏使了手段,他却从来不信。
林家本就支庶不盛,百年来皆是代代单传,没甚亲支嫡派。
当初林如海之父也是姬妾成群,但仍无一人生下一儿半女,便是林母也是将将三十岁上才得了林如海一个。
林母当年也清楚此事,因而林如海多年无子,她虽然焦急,但也从未因此而责难贾敏。
林如海拿着帕子替贾敏拭了拭泪,打趣道:“快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都快肿成桃子了,可就不好看了。”
贾敏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禁捶了林如海一拳,哭笑不得道:“人家正伤心呢,老爷倒来打趣人。”
林如海握住贾敏的手,温声道:“
儿女之事本就命中注定,强求不得,不能怪你,你这些年受的委屈我都知道。
你放心,郑氏这一胎不论是男是女,都抱到你身边养活,如此咱们玉儿也有了兄弟姐妹扶持,不再孤单一人。”
贾敏闻言心中无比熨帖,心中的那一丝醋意也抛到了脑后,暗暗祈愿郑姨娘这胎是个哥儿。
如此一来林家有了后嗣传承香火,自己后半辈子也有了依靠,黛玉也有了兄弟可以互相扶持。
夫妻俩说了一回话,林如海转眼看到桌上拆开的信件,想起今日见到的贾家打发来送贺礼的管事,便问道:“这是岳母的信?”
贾敏点了点头,却没有提信中写了些什么。
原来这次贾母信中除了问候外贾敏近况外还反常的提起了宝玉,夸他怎么孝顺,怎么聪慧懂事等等。
贾敏何等聪明,贾母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透露的意思她如何不明白?
她是贾家的女儿,自然盼着娘家好,只是却从未想过把黛玉嫁回娘家。
哪怕宝玉再如何出色,只要是王夫人做婆婆,她便绝对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此事说来话长,姑嫂两人之间的嫌隙可谓是由来已久。
贾敏是贾代善夫妻的老来女,两老爱若珍宝,且她生的极好,又天资颖慧,性子伶俐异常,贾代善素来珍爱幼女,自幼便假充男儿教养,又延请名师教导,令其读书识字。
贾敏又生得风流标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荣国府可以说是金尊玉贵,无人能比,在京中一干闺秀中亦是出类拔萃,少有人及。
而王家因是武将出身的缘故,规矩粗疏,王家女儿都不令其读书,只以针黹女工为要,只看凤姐儿便知道了,因此王夫人姊妹几人并不曾上过学,不过读过几本书,不做睁眼的瞎子罢了。
对于贾敏这个小姑子,王夫人心下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王夫人在娘家时也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偏偏出嫁做了儿媳妇,一点儿也比不得做姑娘时的自在。
按着贾家的规矩,未出阁的女儿金贵得很,媳妇却要在婆婆跟前立规矩,不止要晨昏定省侍奉翁姑,对小姑子也要体贴
周到,还要操心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
贾敏是姑奶奶,能与贾母一桌吃饭,王夫人是儿媳妇,却只能站着布菜。
贾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王夫人却不过识得几个字,两人平日便说不到一处,而且相较于这个木讷寡言的二嫂,贾敏更与出身书香之家的大嫂李氏合得来。
王夫人因贾政的两个房里人都是伶俐标致的,生平最厌风流标志的之人,心下对贾敏的才女做派也十分瞧不上。
时日一长,姑嫂之间难免生了许多嫌隙。
贾母在信中透露的意思是黛玉许给宝玉,亲上加亲,舅舅舅母是翁姑,又有自己这个外祖母疼着,必不会受委屈。
可是贾敏却不糊涂,贾母虽亲,到底隔了一层,又上了年纪,又能护着黛玉几年?
况且历来婆婆磋磨儿媳妇的事情多着呢,别人家婆婆折腾儿媳妇的手段她见的多了。
林母性情和善,虽说没有待儿媳如亲女,但比之旁人家依旧强了十倍不止,然而饶是如此,贾敏因子嗣之事依旧受了不少委屈。
王夫人本就与她有隙,若是做了玉儿的婆婆,自己女儿还不知要怎样受罪呢!
想到此处,贾敏叹了口气,有些忧心道:“母亲信中说宝玉生的聪明伶俐,三四岁时就已学了几千字在腹内,可我听上回去京城送节礼的人说这孩子如今只在内帷斯混,还未正式上学,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
宝玉小小年纪性子便如此古怪,若是娘家好生教导还罢了,日后未必不能成才,偏生她和娘家几次通信,得知贾母对之溺爱非常,宝玉如今都五六岁了,却还是只喜欢在内帷厮混,连正经学堂都没去过。
贾敏暗暗叹息,她是贾家女,自然希望娘家子侄出息,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荣国府早已不复当年荣光,正应好生教导子孙,继承家业才是,然母亲行事却偏心太过,长幼不分,又一味纵容溺爱子孙,实在有些糊涂。
偏偏她是出嫁女,又不能插手娘家的事。
一时又想起了贾珠,这个侄儿倒是个好的,孝顺知礼,人品端方,偏偏一病没了,只希望日后宝玉的性子能
扭过来。
林如海暗暗摇头,当年宝玉衔着通灵宝玉落草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他便深觉不妥,这样的祥瑞可不是普通人消受得起的,一般人家瞒着还来不及,偏贾家还不知忌讳,大肆宣扬,也不怕上面忌惮。
幸而后来宝玉抓周时抓了脂粉钗环,又一直在内帷厮混,才让上面放了心。
不过这终究是岳家的事,他不好多说,道:“我听说今儿岳母打发人送了不少东西来,我记得咱们库房里还有几颗野山参,你明儿打发人去取了出来,给岳母回礼。”
贾敏答应了一声,脸上不禁微微一红。
贾家虽然打着恭贺黛玉生辰的幌子,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真正为的是什么。
这次送的礼物都是金玉摆设,绫罗绸缎,与贾敏往年过生日也差不离了,甚至犹有过之。
只是贵重倒是极贵重,却没几样是真正适合黛玉的,只贾母送的一块极品暖玉玉佩与一套极精致衣裳鞋袜,以及李纨送的一具小巧精致的古琴,可以看出是用心给黛玉准备的。
林如海莞尔一笑,往年可没见贾家特意打发人给黛玉送寿礼,今年自己才升了盐运使,贾家便急忙打发人送了贺礼来,明面上说是给黛玉庆贺生日,顺带着才是贺他升迁,果然是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
娘家人如此行事,贾敏也有些臊得慌。
见贾敏有些不自在,林如海轻咳一声转了话题,“我听玉儿说那贺礼中有一具古琴和两套古籍抄本,她甚是喜欢。”
贾敏微微一笑,“珠儿媳妇娘家也是世代书香,百年积累,藏书极多,古籍善本亦不少,这抄本和具琴多半是她的陪嫁。”
那古琴虽不是什么稀世珍宝,但也是极难得的珍品,他们家上好的古琴不是没有,但却不如这一具小巧,正适合小女孩子学习用,可见是用了心。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难为她如此费心,咱们回礼的时候也不能太薄了。”
贾敏笑道:“老爷放心,我心里有数。”
此时已是三月下旬,贾敏又忙着打点送往世交亲友家的端阳节礼,林如海也开始给黛玉延请西席。
没几日
,下面便有人荐了旧年革职的贾雨村。
林如海听闻贾雨村是两榜进士出身,颇为意动,便使人去打听了一番,大致查明了他的事,又听说他先前接济甄家娘子,赠送锦缎银两,觉得此人虽有贪酷之弊,却未忘旧恩人,倒是个知恩图报的,见面之后发觉才学亦是极好,其他的人选均不及他,权衡之下,还是聘请了他作为黛玉的先生。
荣国府中,贾母久等贾敏的回信不至,心下不免有些疑惑,不过面上却分毫不露,依旧每日与孙子孙女们说话顽笑。
可巧最近府里许多丫头们都到了年纪,凤姐回了贾母与王夫人,将到了年龄的丫头或许给小厮,或放出去自行婚配。
贾母王夫人身边也有好几个大丫头到了年纪,也都放了出去。
下面的丫头也提了上来,贾母房里的珍珠琥珀等人都升了一等。
鸳鸯今年不过十二岁,两年前便已升了一等丫头,因生得聪明伶俐,行事稳重妥帖,针线又好,渐渐成了贾母跟前的第一人,起居坐卧都离不得她,如今已是贾母房中的执事大丫头,总管房内诸事。
王夫人房里的金钏、玉钏也升了一等。
李纨院里的两个二等丫头也到了年纪,李纨便将原本的三等小丫头素云碧月提了二等。
素云碧月都只八九岁,在李纨院里已有不少时日,素云稳重,碧月伶俐,行事颇为妥帖。
茯苓在院里将话说了,对素云碧月道:“你们如今上来了,日后便用心服侍,要是调三窝四的淘气,可别怪我不客气!”
两人忙笑道:“姐姐放心,我们虽小,却知道好歹,决计不敢胡闹。”
茯苓点了点头,“如此才好,你们跟我来罢,我带你们熟悉一下各处。”
带着两人转了一圈,教她们何处梳洗、何处坐卧、何处更衣,以及主子的喜好和忌讳等等。
素云与碧月本就伶俐,将茯苓所言一一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