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小雪,通往葳蕤堂的路上都被覆上了一层素白的景致。云枝撑着伞在后头,“小姐可要当心些。”
顾瑾棠就换了双掐金挖云红香羊皮靴,上着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袄儿。云枝看了都不免暗自脸红,冰天雪地的,小姐这张脸巴掌大小,灿若芙蕖,朱唇皓齿,如同天生尤物一般。只可惜……
只可惜老太太和夫人有眼不识珠玉!
而顾瑾棠心跳如鼓,却半点没有理会云枝眼下在想些什么。因为她如今站的地方,便正是祖母的葳蕤堂,在前世,也就是在这儿的西次间里头,她的命运便被母亲一锤定音,送进宫给胤琛。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遇着后面的这些事儿。
被送给胤琛时,她也不过是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说起来,在前世,她也没怎么在这生娘身上体味到血脉亲情,更多的也不过是利用罢了。渐渐的,顾瑾棠的心也逐渐变冷了下来。
“小姐快进来吧。”这时帘子被掀开,出来的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墨兰。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自然都是有分寸的。墨兰笑着便上前招呼:“夫人和四小姐都在里头了,就等着五小姐来了呢。”
顾瑾棠微微点头,抬起下颌向墨兰露出一丝笑,便往里头去。倒是叫墨兰心里愣了一下。这五小姐自回来,行为举止都是谨小慎微,努力讨好夫人和老太太。可今日她怎么看着,倒是觉得五小姐变大方优雅了不少。
配上五小姐的容色,真叫人一时失神。
葳蕤堂内里便暖意融融。老夫人坐在这金丝檀木圆桌正中,而夫人叶氏就坐在老夫人旁侧,身着素色绣宝瓶纹翻皮袄,外罩墨绿色素面杭绸鹤氅,端的是一副主母样。
叶氏名唤叶弗妤,是如今位高权重的承恩侯爷的亲姐姐,年岁不过三十多点,鹅蛋脸,柳叶眉,保养得宜,皮肤仍旧白皙细嫩,可以瞧出的确是个美人。却唯独面对顾锦瑟时,才会露出属于母亲的温柔来。
而还没有走近内厅,便已能听得见一家人其乐融融,言笑晏晏的声音。
“你这丫头。”叶氏喝了口茶含笑道。
叶弗妤旁边亲亲热热搂着她胳膊的
,正是四小姐顾锦瑟。顾锦瑟着一身粉色,活泼娇俏。顾锦瑟正趴在母亲耳旁说什么,母亲随即笑得很开心。
她们正讨论除夕年夜剪纸祈福的事。顾锦瑟想的是剪嫦娥月宫,夫人却想福如东海,喜气,有福运。最后叶氏还是依了顾锦瑟,笑着道:“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顾锦瑟随即依偎在了娘亲怀里。
顾瑾棠讽刺的低了低眸子。
还有几个庶女和妾也是在这儿的。就是存在感都很低,一瞧便知道顾锦瑟才是正室夫人的掌上明珠。
顾瑾棠才进来时,顾锦瑟便瞧见她了。
即便是顾瑾棠现如今衣裳还素净,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和身段却能把这房里的女孩们全都比下去。叫旁的人都黯然无光了。
“五妹妹来了。”顾锦瑟见她进来笑意就变淡了,“快进来坐下,要不祖母都不等你了。哪儿有长辈等晚辈的道理。”
若放在前世,顾瑾棠就会紧赶着朝长辈赔罪,担心她们更加不喜欢自己。可这一世她却不想了。雪天路难行,锦朝院又离葳蕤堂极远,她的祖母和母亲不可能不想到这一点。可若是不来老太太房里用膳,厨房里送来的又都是残羹冷炙。
她们也都知道,只是都懒得过问罢了。
顾瑾棠照例朝祖母和母亲福身,再挑来个寻常的位置坐下,就眸光冷漠的朝她道:“四姐姐,如今好像并未超过晚膳时辰。又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上辈子顾瑾棠在后宅里谨小慎微,因为想得到家人的疼爱和亲情,一心想讨好母亲和祖母。可如今怎么会这样反驳她。顾锦瑟有点意外。
“五妹妹,我不过是体贴祖母,所以才提醒你一声罢了。”顾锦瑟的脸色轻轻扭曲了下:“这里是国公府,自然比不得你在乡下的时候。”
顾瑾棠却撩起眼皮,琉璃般精致清透的眸子滴溜溜转,懒懒说道:“姐姐时常住在祖母房中,我却不行。若有祖母身边的人来叫我过来,来得只能晚些。……姐姐还记得,上次起晚了,母亲让人将饭菜流水似的直接送到你房中去的事儿吗?”
“娘亲……”这儿还有长房和妾室这么多人呢
,顾锦瑟没想到顾瑾棠会打她的脸,立即委屈唤了声。
顾瑾棠从前都是不会回嘴的,更别说她还这么顾忌母亲和祖母对她的看法,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感觉整个人都变了。
变得强硬了!
“好了。”叶氏似乎对瑾棠的变化也有些意外,多看了她一眼,才淡淡说道:“多大的事情,你姐姐也是好意提醒。何必与锦瑟起冲突。”
“你身为公府嫡女,该好好习得贵女的规矩,你四姐姐说得也没错。”叶氏的声音变冷了。
老太太是一位尊荣一生的老妇人,到底活到这个岁数,又教导出这么些能干的儿孙,心里也是通透的。便道:“雪天路难行,棠姐儿迟些也是无妨的。祖母自不会再这些事儿上怪你。锦瑟,你也不必再说了。”
算是给顾瑾棠打圆场了。
顾瑾棠只勾唇道了声“好”。
现如今顾瑾棠对前世的亲人一颗心早已冷了,如今听闻生母这熟悉的责备声,心里竟是半点波澜也没有。
“那快给五丫头端些热汤上来,垫垫肚子吧。”长房的大夫人周善桐瞧着顾瑾棠冻得通红的小脸,温声吩咐了句:“五丫头身边的丫鬟都是怎么照顾的。怎么叫瑾棠冷成这个样子?”
云枝正准备上前去请罪,顾瑾棠却制止了她说,“多谢伯母关心,这不关她们的事儿。瑾棠早已习惯了。”
周氏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捂嘴干笑了两声:“这锦瑟自小就养在国公府里头,与老太太和你母亲更亲近些。只是瑾棠十来岁才找回来,反倒是与你母亲不亲近,在这府里头,倒更像锦瑟才是她的亲女儿。这家当的。”
叶氏脸色一白,抬眸瞧了她一眼:“我房中的子女多,顾及不过来也是有的。这其中的辛苦,哪里是长嫂懂的。”
这回轮到周氏心思一凉了。
周氏与叶氏同为妯娌,出生都不差,唯一有一点,她最羡慕叶氏生了几个能干的儿子。这几个儿子虽性子冷淡清冷,但哪个不是做事的狠人?如今年纪轻轻,都已经得老臣青眼,能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了。
反观她,子女缘薄,除了顾瑾沁一
个嫡女,便再没旁的了。
除了这点,叶氏偏心成这样,还有哪里有比她强的?
她干咳了声,微微侧过首,有些生闷气。顾瑾沁和庶出的顾明澜却都是顾锦瑟的铁杆粉丝,毕竟两个人要在后宅里头,还要全靠依附顾锦瑟在主母叶氏面前挣脸面。
不多一会儿,丫头们便端着流水的菜式走上来了。顾明澜趁机偷偷扯了扯顾锦瑟的袖子,问:“四姐姐,今日顾瑾棠是怎么了,怎么敢这样说你?”
“谁知道呢,”顾锦瑟不由翻了个白眼,“仗着母亲人多不好说她,才回来几个月,就愈发的娇纵了。她也不过是个从乡下回来的。”
顾明澜差点笑了声,“你放心,估计顾瑾棠也是一时兴起。以后有她后悔的时候。”顾瑾棠难道不知道,她这辈子的姻缘,或者什么大事儿,都全靠嫡母叶氏一句话么?
顾瑾沁也讥讽道:“没有像顾瑾棠这样畏畏缩缩的嫡女了,锦瑟,也难怪哥哥他们就只疼你一个人。”
顾锦瑟随即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她有几个哥哥,大哥顾予寒,二哥顾予桁,三哥顾予白,是一个比一个更年轻有为的少年臣子。京城里谁都知道,忠国公府出了几位天之骄子,把持朝纲,位极人臣,还掌管着名下的庞大资产。他们自小都宠爱她,就如同她的保护神一样。这也是顾明澜和顾瑾沁最羡慕的所在。
更不必说她还有个舅舅,是权倾朝野的领侍卫内大臣,殿阁大学士,封了侯,是最年轻的权佞,人人都忌惮。虽舅舅性子冰冷对谁都很是冷淡,也看不出多疼爱她,但到底相处了十几年,这十几年的情分,哪里是顾瑾棠能够横插一脚的?
这偌大的府邸,父亲去的早,到底还是几个哥哥说了算。
顾锦瑟在心底哼笑一声。
用完饭,菜式都一一撤了下去,丫头们这才端上漱口水上来。而这期间,最令顾锦瑟意外的,却是顾瑾棠用饭时的规矩还有仪态。
顾瑾棠是从乡下回来的,最初自然什么都不怎么会,整个身子都摇摇晃晃的。但现如今竟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半点未动,变得端庄而且优雅。
单那一截从衣衫里露出来纤细雪白的脖颈,凝脂一般白的透明,像剥壳的鸡蛋,让人不禁心神一荡。
顾明澜知道顾锦瑟还没消气,便开玩笑一般的提议道:“四姐姐,上回听你房里说你那红罗炭不够了。我看五姐姐那儿存的多,不如从五姐姐房中匀一些。”
红罗炭珍贵,大多用于宫里头,但国公府家底不可估量,红罗炭早就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顾明澜是故意说给顾瑾棠听的。
她其实也是为了气一气顾瑾棠,讨好顾锦瑟罢了。谁料却惹恼了顾瑾棠身边的云枝,“六小姐这说的可是认真的?明明我们小姐屋子里头都已经冻成了这个样子!”
顾瑾棠看着她,也反问道:“四姐姐想匀这么多炭火做什么?如果姐姐真的想要,也可以去六妹妹你的房里拿。不必从我这匀。”
顾明澜:“……”
顾明澜没有想到不过是一夜之间,顾瑾棠的嘴竟变得这般快,这变化之大,她脸色一沉,一时间都想不到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却随即目光又落到了顾瑾棠胸前的碧玉滕花玉环上。这玉环虽不大,却质地莹润通透、造型别致精巧。
顾明澜心里暗哼了一声。
顾家富庶,她们闺阁小姐的首饰都是玉器、宝石,这碧玉滕花玉环比起来实在太朴实。
她自然记得,这碧玉滕花玉环是外家送给顾锦瑟,顾锦瑟又转送给顾瑾棠的。当初顾瑾棠才从乡下回来,她与顾锦瑟都顾虑嫡母和祖母会因顾瑾棠流落在外多年,更疼爱她一些,故而顾锦瑟才会送了些玩意给顾瑾棠,主动示好,试探心意,也为了讨长辈们的喜欢。
谁知如今看来,也只是她们多虑了,祖母和嫡母并不待见她。
顾明澜心一横,一咬牙,便扯着顾瑾棠胸前那枚碧玉滕花玉环道:“五姐姐,你这话说的,我却不懂了,四姐姐既能送你玉环,五姐姐匀一些红萝炭给四姐姐又如何?如今看来是五姐姐不懂孔融让梨。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将这玉环还给四姐姐?”
顾瑾棠憋得白皙的脸有些发红:“松手。”
她并不看重顾锦瑟送给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