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慷慨激昂,就差当场下跪表忠心的贡策特,缪伽不着痕迹地从对方手里把自己的衣袖扯了出来。
这人刚刚又抹眼泪又抹鼻涕的,还没擦过手,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已经靠空话把贡策特忽悠住了,但这种热血上头的状态也不好……真想干什么大事也得等到缪伽把原身的记忆全盘消化、将局势彻底摸清以后再说。
在那之前,他需要一切维持开局的状态不变。
“贡策特首领何出此言呢?”缪伽微叹道,“你能做到如约独身前来,已经收获了我的信任。”
“接下来,是我要来赢取你的信任才对。”
银发青年神态沉稳,天蓝的眼眸如同冰湖一般清冷静谧。
“请您先回去吧,三日之内,克鲁塔部落就会收到我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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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糊弄走了贡策特,缪伽留在原地等到人完全消失在眼界里,脚步声也渐行渐远,一点都听不见了以后,才长出一口气,挺拔的站姿顿时松懈下来,踉跄着靠到一旁的石壁上。
他和贡策特秘密会面的场所是一处偏僻山洞,以谋反的标准来说可以说是相当寒酸了,两个人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还想共举大计,给人一种“不愧是炮灰啊就是爱做梦”的感觉。
缪伽现在就是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丢进波轮洗衣机里冲过了一样,又痛又恶心,还特别晕,看东西都满眼雪花屏,精神力消耗殆尽的恶果其实在贡策特还在的时候就显现了,全靠缪伽一口气强撑着才没有露馅。
别看缪伽之前对着贡策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要是贡策特再磨蹭一些时间才离去,他就能看见心中高深莫测的二殿下当场扑街的衰样了。
“呼呼……”
缪伽想要尽力平复粗重的呼吸,然而胃部翻搅的实在太厉害——他现在整个人就没有哪个部位是舒服的——强烈的呕吐冲动促使缪伽弯下腰,呛咳着呕出一滩清水。
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吗……原身之前没吃什么东西,肚里空空,吐不出什么来,否则场面还要更加难看。
缪伽本人有点洁癖,他皱着眉绕开地上的污渍,步履蹒跚地向
外走去。
时候不早,他也应该尽快回去了。
就这样……沿着小路慢慢走回萨曼塔的据点,去自己的寝室里睡上一觉,只要能好好休息一晚,这次的工作他一定能漂漂亮亮地完成,只要能好好休息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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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气候荒寒,一年有四个季节,寒冷的冬季、稍微暖和一点的冬季、非常寒冷的冬季、极其寒冷的冬季。伯纳库大陆上传言,哪怕太阳西升东落,天塌地沉,江河倒灌,极北之境的积雪都不会有消融的那一天。
出了山洞,迎面就是凛厉的朔风,夹杂着零星雪点,刮得人彻骨生寒。
缪伽伸手拢了拢身上的皮毛大氅,顺着小径缓慢前行,他精神不振,走两步还要靠边休息一会。
就这么艰难地磨到半路,缪伽再次停下,用手扶着路边的枯树歇息的时候,耳畔传来陌生的好奇嗓音。
“二殿下、生病了?”
缪伽转头看去,见到不远处的树稍上蹲着一个深灰发色的男人,他正歪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缪伽,与发色相同的苍灰眼瞳里是和年岁不符的单纯懵懂。
“嗯……?是你啊,阿加。”
缪伽盯着人看了一会,勉强搜出对应的名字。
也是多亏对方在原身的记忆里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这才能立刻对上号。
加久利是荒野中被狼群抚养长大的孩子,尽管后来回到了人类部落,成年后的行为举止和思维观念还是与普通的萨曼塔人格格不入,是出了名的异类。
缪伽朝树上蹲着的男人伸出手,苍白纤长的手指在风中脆弱得像是随时会碎裂的玉器。
他放缓声音,带着点劝哄意味地说:“我确实有点不舒服,阿加来帮帮我吗?”
——再让他一个人顶着风雪走,缪伽觉得自己真的会创业未半中道崩殂。
灰发男人先是低头思索了一小会,紧接着就跳了下来,他身手矫健,落在地上的姿态比一片雪能给大地造成的动静还轻。
加久利说:“好。”
他径直把缪伽打横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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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事情就轻松多了,加久利一路带着缪伽回到了萨曼
塔的部落据点,他手很稳,抱着缪伽这样一个一百多斤的大活人胳膊抖都不抖一下,简直跟开了平衡器一样。
他甚至自觉避开人群,还省去了缪伽自己找路认路的工夫。
要说有什么不好,唯一一点就是加久利他不走门,是翻窗进的寝殿。
缪伽挣扎着在加久利打算撒手把他往炕上一丢之前,先坚强地下地站住了,真被摔个大马趴上去那也太难堪了!
这人嘴里叫着二殿下,实际估计根本没理解这称呼是什么意思,看不出一点尊重敬畏,搁这跟野狼叼崽子进窝一个操作。
安全回到了自己的地盘里,缪伽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也松开了,精神头难以抑制地涣散起来。
现在将近黄昏,殿中没有点灯,周围昏沉一片。
顾不上叫侍女前来伺候,缪伽自己松开外氅的系带,将那件价值千金的华裘随意撇到地上,再把头上缀着的琳琅发饰都胡乱摸索着解了下来,珠玉宝石逶迤一地,满头银丝如瀑倾泻。
亏得原身发质柔顺,这样乱来都没有一根打结作乱。
开始脱里衣的时候,缪伽瞥了一眼旁边的加久利,提醒道:“我要休息了,阿加。”
灰发青年不知何时蹲到了地上,缪伽猜想这大概是对方的习惯性待机动作。
加久利抬头直勾勾地看着缪伽,说:“哦。”
然后愣是不挪窝。
正常人在缪伽解下外袍的时候就该知道要告退了,但是加久利就……完全不明白礼节为何物,虽然是人类,加久利的行为模式却和兽更接近。
原身的记忆里就是这样看待加久利的,这也是他不在意在加久利面前宽衣的原因——一般人换衣服的时候也不会在乎家里养的狗有没有在看自己,对吧。
“……随便你吧。”缪伽说着,躺进床被里,合上双眼。
他实在是太需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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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中万籁俱寂。
加久利安静地注视着床上的人,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听对方的呼吸逐渐平缓悠长,心跳也慢了下来,带着些许甜味的月桂香气萦绕在殿中,充斥着整间屋子。
加久利知道,这是
二殿下正在熟睡中的表现。
白天的时候,他看见了。
二殿下支开其他人,独自出门,去和克鲁塔部落的敌人见面。
和敌人在一起的人,也同样是敌人。
敌人,就要全都杀死。
这是狼群教给加久利的。
但是,大殿下命令过他,要他保护二殿下,听二殿下的话。
在山洞外,加久利第一次感觉到困惑,在茫然中,他甚至没有对贡策特出手。
他应该怎样对待二殿下呢……叛徒、敌人、同伴、主人?
加久利将手搭在缪伽温热的颈侧,以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期许口吻说:“二殿下,不要背叛。”
他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像一阵风掠过殿中,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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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室内。
缪伽豁然睁开双眼。
——特么的他就知道在平时荒无一人的林间野径里遇到熟人一定有问题,还好留了个心眼没直接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