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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冷竹没想到他会如此问。
她凝视着他,那你可知前世我心中除了你之再无他人,除了你的事情之,再无他事吗?
可那又怎样呢?即使我只为你而活,你可曾多眷顾过我一眼么?
她的口气转冷:“肃王,那你呢?你总问我的心,那你可知你的心?你总说我是你的。那你是要一席之地,还是要我的全然归属?”
穆明泓没料到她说出这么一番话。他眸子更深,现出一丝幽幽怒火:“你是在说我只是见色起意,为色所迷?”
元冷竹一顿,心中亦有一丝乱。
自打今生相见,穆明泓对她的好,她不能视而不见。只是这般好,究竟是什么呢?穆明泓你自己又知道么?
这里面有几分真情,有几分利用,有几分顺势而为,有几分心有不甘,又有几分一时迷惑?
她定看着穆明泓,轻声问:“肃王你又如何看待元碧萧?”
穆明泓的口气略有不耐:“为何你总是问元碧萧?我已经说过,我只是为了探查守备府那日的真相,才去探访于她。”
元冷竹看着穆明泓微微皱起的眉头,眼睛中一闪而过的迷惘和痛楚,她轻声叹了口气。
穆明泓还是不知道他自己的心。她用了十五年才懂得的事,如今的穆明泓却又不明白了。她可没有十五年跟他耗着了。
她垂下眼睛道:“这些话,全然是真么?肃王,你总让我看你的心,但你可真的知晓自己的心?”
穆明泓俯身在她耳边沉声道:“一个两个都要我看清楚我的心。那我告诉你,现在我只想要你在我身边,要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你。”
元冷竹只觉他气息火热,而他的情话也如此火热。
“阿竹,怎么半天还不回来?”却听宁玉穹在门中说,嘎吱一声,她推开大门走了出来。
穆明泓不见了,宁玉穹只见元冷竹似乎松了口气。
宁玉穹是因为担心元冷竹才特意出门。她细细看了她一番,发现元冷竹除了眸光有些迷蒙之,并无什么不妥,也松了口气。
“肃王他……”
元
冷竹截住话头:“宁姐姐,我知道。我不会错打了主意。”
宁玉穹为她理了理头发,又道:“其实若你回归你亲生父母家。那也不是不能跟肃王匹配啊。我倒觉得……”
元冷竹摇头,她坚地看着宁玉穹道:“宁姐姐,再勿为他说话。你以前告诉我说他并非良配。的确如此。”
宁玉穹叹息,终于道:“可那时候你们还没有在众人面前同骑而归,也不曾一起共历生死。阿竹,你如今怕是只能嫁给他了。好在肃王似乎对你也十分有心。”
元冷竹却定地看着宁玉穹道:“宁姐姐,可记得我们的海境之约?我若去了海境,这大越的规矩礼法就再与我无干。同骑又如何,我还跟他共枕过,不也……”
宁玉穹急得捂住了她的唇,道:“好好好,我的好姑娘,是我说差了。怎么一着急就什么话都出来了。好,海境,我们去海境。”
元冷竹不禁一顿,也笑了,拉下宁玉穹的手:“是我被气蒙了,一时急了。姐姐莫怪。”
宁玉穹笑了道:“回去吧,里面还有你真姐姐呢。”
元冷竹想到那位真姐姐,又觉得额角有点痛。
两人进门之时,却见元碧萧和元思韶已经站在院中,在跟齐福杨氏夫妇告别。
元冷竹松了口气,却见元碧萧扭过头来,微笑道:“阿竹,如今我们是一家人了,你什么时候搬过来住?也可以常常见到明泓。”
她话一出口,众人皆默然。
元冷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说她还要照顾养父母,搬家之事暂缓吧。
宁玉穹却也微笑着问:“听闻肃王在守备府听到太傅女儿弹《玉楼春晓》,就对您十分钦慕。可有此事?不知姑娘与肃王是否好事已近?”
元冷竹没想到宁玉穹居然也猜到了,而且笑吟吟的语带机锋,竟不给元碧萧面子。
元碧萧只害羞地垂下头来,不说话了。
元冷竹十分感谢宁玉穹帮她解围。却听元思韶道:“不日道路就将畅通。我们七天之内就要启程回京了。阿竹妹妹,你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元冷竹心中一沉,终于到了这天了。
不待元冷竹说话,元思韶又道:“方才与伯父伯母皆商量了,请他们一同进京。他们也舍不下妹妹,已然答应了。”
元冷竹微微一怔,如此安排倒是十分妥帖。却见元思韶又再次郑重向齐福夫妇道谢,并告诉元冷竹,有事来寻他,他亦住在元碧萧的小院中。
元冷竹送他们二人之时,拉着元碧萧在她耳边轻声道:“如今元家人来了,还望姑娘早些将亲事下来。”
趁着没见到元太傅夫妇,由哥哥主持,来个先斩后奏,也省的以后漫长的麻烦。
穆明泓和你亲之后,纵脸皮再厚,也不至于还继续对我纠缠不休了吧?
元碧萧轻轻一笑,只说:“什么元家人来,什么姑娘。那是你哥哥,我是你姐姐。阿竹,且叫声姐姐罢。”
元冷竹一怔,如此模样的元碧萧,让她心中都有一丝恍惚。
她前世与元碧萧本是一见如故,谁知之后却为了穆明泓翻脸。两人之间恩怨纠缠,难以理清楚。今生若能做一对真正的好姐妹,倒也不错。
她轻声道:“姐姐。”
却见元碧萧眼角眉梢都是欢喜,显然十分高兴:“我有妹妹了。好阿竹。你可要多来看我。”
元冷竹只觉额角更痛了。
送走他们,宁玉穹拉着她悄声问:“那《玉楼春晓》,果然是你弹的?那日我不在守备府,但是胡潇潇过后来问我,问你那夜在哪里,我搪塞过去了。”
元冷竹微微一惊:“狐狸精还真是我的知己。没想到在场的众人,她是第一个发现蹊跷的人。”
她微笑道:“看来《玉楼春晓》之事,恐怕瞒不了大家太久。不过没关系,元碧萧又不是江南人,一走了之,也就是了。”
宁玉穹见她并不在意,也就叹息着不说话了。
如今元冷竹将地契和身契都拿到手中,她的筇竹楼楼主,才坐的稳当。她将一应过户改名文书都办妥了之后,在筇竹楼中开宴宴请诸位姐妹和亲朋。
四大歌姬悉数到场。方舞韵终于吐露了实情,跳出了前世的命运。元冷竹也很为她高兴。她回归元家之事,虽秘而不宣,但亲近之人也都听闻
了,都来祝贺她。
元冷竹趁此机会,更去拜访秦淮花楼,与诸位楼主敲定了筇竹楼中人的归属,为她们一一赎身。
只是自从上次遇险之后,她就感觉到这里十分不安全,出入皆十分小心。而元思韶在得知齐福之病之后,也资助了不少,她决定暂时蛰伏下来,不在江南四处跑,以免被歹人找到机会,再次遇险。
如今开宴,众女花团锦簇,大家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弹琴唱歌,好不自在。
座中以尤枫、湛南远为首的江南才俊们,也告诉她,待道路畅通之后,他们也要去往京城。
牛小元阉党故意打压江南士林,他们本来已经都绝了科举进身的念头,但如今肃王答允了众人,今科然不让牛党作梗,会按照才能录取,劝说众人再试一科。
众青年至此已经全然倒向了穆明泓,再无二心,自然欣然允诺。届时要随肃王的人马一起回京。路上也能保安全。
元冷竹看着前世座中,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此刻他们还是青年,未曾踏上宦途。
她向他们敬酒,笑道:“诸位一都能金榜高中。到时候我们还在筇竹楼中痛饮。”
众人皆十分开怀,满饮此杯,并兴致勃勃地开始与众歌姬讨论,筇竹楼未来的曲目。
只有湛南远眸中闪过忧虑,他瞅了空子,要与元冷竹私下谈谈。
元冷竹喝得稍多,今日只觉心中畅快,就跟着他一起出来,站在了画舫栏杆前。
却听湛南远慎重道:“元姑娘,冒昧问姑娘一句,小元将军可知你的打算?你要带着筇竹楼的姑娘们一起进京,甚至打算在京城再开筇竹楼,继续乐舞生涯。对此小元将军是如何说的?”
元冷竹只觉清风拂过,夏日黄昏,日光如金洒了一身。
她微微一笑道:“湛公子,你可是担忧,太傅府不允我这般做?”
湛南远默然,太傅元阜南为人清正,出身江南世家大族,规矩极严。元冷竹这般惊才绝艳,若是小户女,自然无人挑剔她的是非,她的才华足以压倒一切。
但是对元太傅这样的大族,却不同了。这样的世家女儿,可没有整日
出头露面,与秦淮歌姬厮混,甚至开乐舞班子的。
这行为太过出格,恐怕会引来攻讦。
湛南远忍不住道:“姑娘,你方回归元家。对元家的规矩恐怕不知晓。姑娘,不若将这筇竹楼托给可靠的亲朋,你只在家中收利息如何?我亦可效劳。”
元冷竹没想到湛南远这般聪明人,一贯不招惹是非的,竟肯对自己说这番良言,甚至有自荐之意。
她不由心中感激道:“多谢湛公子。”她红唇似火,在夕阳下越发显得娇艳,湛南远本已见惯了她的美色,但还是不由一怔,微红了脸:“能为姑娘分忧,亦我之幸。”
却见那绝色女孩轻轻笑道:“湛公子来帮忙,我求之不得。只是即使到了京城,我也想继续像如今这般。”
湛南远一惊,仔细看着元冷竹,心中一时不知道她是不懂,还是虽然懂,但是她不愿做。
元冷竹朝他举了举杯,微笑道:“公子莫要忧心。我自有章程。我们回去喝酒吧。”
湛南远心中一动,不由道:“阿竹!”
元冷竹微微侧头看着他。
湛南远只觉心跳如鼓,他方才涌起的勇气又消失了,他道:“姑娘,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姑娘莫要与元家争执。我们可以商量着办。”
他说出我们两个字,心中又猛然一跳,只觉好像已经与元冷竹站在一起。
元冷竹微笑点头道:“我知道。多谢湛公子。”
宴会过后,她的筇竹班就算搭起来了。众女刚脱籍,干劲儿十足,筇竹楼中彻夜灯火通明,大家都想让她们的乐舞班子一炮而红。
月上中天,元冷竹伸个懒腰,笑了道:“你们是铁打的,我可不了。我要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秋若离,你可别再喝了,也不知道是来做事儿的,还是来骗酒喝的。我今日可后悔了。”
秋若离闻言抬起头来:“后悔我也不走了。阿竹,我可赖在这里了。”
秋若离是最积极的一个,什么事情都少不了她。
她和胡潇潇、方舞韵三人原本都是各自花楼之中的顶梁柱,她们早就存够了赎身银子,却始终难以脱籍。
元冷
竹这次与她们花楼的妈妈们反复谈,软硬兼施,并许诺她们在筇竹楼拿五厘干股,这些花楼楼主最后才吐口放人。
秋若离站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众人道:“你们猜阿竹怎么做的?我妈妈答应她入股放人,她立刻就劝我妈妈拿钱出来。说京城的筇竹楼开起来,财源滚滚,如今多拿一分,以后就多赚一分。就这般我身契银子一分没给她不说,筇竹楼还倒赚了五千两。”
胡潇潇搂着她的脖灌了她一杯热酒,笑道:“看看,小秋儿已经疯了天了,还是没疯够,我们算算,小秋儿这是说第几遍了?”
秋若离喝得太多,伏在了桌上笑着就哭了:“阿竹,我终于脱籍了!”
大家看着她的模样,也触动心肠,都不由红了眼圈。
元冷竹忙道:“小秋儿你醉了,我看今日大家散了吧!不急在这一时,倒是大家早日收拾行李,我们不日就要启程去京城了。京城才是我筇竹楼大显身手的地方呢!”
却听门口有人道:“好一个大显身手。筇竹楼主,那就祝你万事顺意。我今日特来与你辞行。”
众女看向门口,都不由一惊。只见白玉波站在那里,不像往日衣着华丽,她穿着一袭蓝布襦裙,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头上玉兰斜插。看上去清雅脱俗,看不出半点叱咤金陵的花楼楼主的模样。
众女都有些紧张,唯有元冷竹微微一笑道:“白楼主,敬你一杯。”
她带着酒杯和酒壶来到门口,给白玉波斟了一杯。
白玉波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一饮而尽。
元冷竹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今日定有话说,便与她并肩走了出来。
夏风吹拂,带来两岸草木清芬。身后的画舫灯火辉煌,只是玉波楼牌匾换了筇竹楼字,由应天老王爷亲手所题,龙飞凤舞,筋骨峥嵘。
白玉波转过头来:“阿竹姑娘,我不日回乡,这秦淮几十年,我也够了。要谢谢你给我一个抽身的机会。”
元冷竹望着她,道:“祝楼主江湖逍遥,此去无忧。”
白玉波一笑,元冷竹只觉今日的白玉波才是真正的白玉波。
却见白玉波凝
视着她,轻声道:“阿竹姑娘,京城非善地,元家更如此。我用了几十年青春才勘破,姑娘莫要步我后尘。”
元冷竹一惊,瞬间想起了千金名医史子升的叮咛。她后来又去找他,他却再也不提,只看病,什么闲话都不与她讲了。
“白楼主可否说的更明白一些?”元冷竹忍不住追问。
白玉波凝视着她,眼中神色挣扎,似乎内心在激烈交战。
元冷竹不由紧张起来,自己历经两世,总以为无所不知,但事到临头才发现并不尽然。
白玉波眼神一变,似乎下了决心,道:“你要小心……”
却觉一阵劲风袭来,元冷竹本能地向旁边一躲,使出了云门舞步。
只听飕飕两声,一支箭擦过元冷竹的咽喉,射在了地上,箭尾摇晃,冰冷森然。
元冷竹吓出一身冷汗,却见白玉波的咽喉已经中了另一支箭,她颓然倒地。
元冷竹大惊失色,忙扑了过去。却见白玉波倒在血泊中,紧紧抓着她的手。白玉波眼中闪过遗憾痛楚震惊,最后却是一线释然。
她还是没说出一个字来,已然气绝身亡。
花楼的姐妹们狂奔而出。元冷竹猛地抬头望向箭袭来的地方。只见树影摇动,似有人影穿梭。
而肃王府的暗卫向休已经奔到了近前,急切地问:“姑娘受伤了吗?”
元冷竹看着自己裙上的鲜血,摇摇头,一脸苍白地站了起来。
元冷竹心中不由沉甸甸的。她看向花楼众人,见大家也十分惊慌。她问:“大家还愿意跟我走么?如今的危险,大家也看到了。去了京城也未必能够太平。大家的身契如今都在自己手中了,也小有积蓄。并不是非要跟着我一路走到黑。”
却听宁玉穹轻声道:“阿竹,莫要害怕,来擦擦手。”
秋若离吓得几乎要昏过去,但是听到元冷竹的话,却怒道:“我是这样不讲义气的人么?再说了,江南的男人就这些了,没有我中意的了!我要跟你去京城找个金龟婿。京城人多,能找到!”
众人没想到秋若离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嫁人,倒是不像方才那般惊恐了。
向休关切地道:“卑职失职,阿竹姑娘您受惊了。这里交给我了。”
能在肃王暗卫眼皮底下行刺的,是个高手。肃王的暗卫心有余悸,再不肯在暗中保护,要求跟在元冷竹左右。
元冷竹也被这突然的刺杀吓得不轻,并没有拒绝。而本来兴高采烈的姐妹们,亦有不少人私下来找元冷竹,想要退出。元冷竹并不阻拦,一一与大家话别。
她本来觉得自己的路,是一条康庄大道,但事到如今,她也不敢如此托大。还是祝愿大家各自平安为好。
穆明泓和元思韶两人震怒,他们将金陵上下翻了个遍,却始终没有追查到那日凶手。与白玉波往来的许多人,都与宗美肯和牛小元交好。本来就心惊胆战,如今这般大肆搜查,都如惊弓之鸟。
立刻就有人向肃王进言,说他们愿意开仓放赈,接济灾民。
穆明泓如今得了江南财阀之助,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再请求,穆明泓才允许他们也加入义仓之中。
数万灾民至此都被安顿,虽不过勉强温饱,但总算不至于困顿死于途中。
那灾民头领施凌霄,却在某日消失在了他的住所,只留下一张纸条说:“多谢肃王,后会有期。”
穆明泓启程在即,也没法分神去寻找他。只是宁玉穹闻听,不免黯然神伤。
白玉波活着的时候,是叱咤一时的人物,不曾想死后也会搅动秦淮风云。她下葬之时,金陵乐届能来的人都来了。
邢俊明十分唏嘘,不想一代乐届魁首,竟埋骨于此,还找不到真凶。
元冷竹亦觉郁郁。不知道白玉波专程来找她,到底要告诉她什么,竟让敌人立刻下杀手。
她亦去寻访过众人,却惊讶地发现,无人知晓白玉波当年恋过的那位贵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白玉波当年到底与那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那位贵人舍弃了白玉波。
从此乐届少了一位天才魁首,而秦淮花楼却多了一位艳名远播的花娘。她的命运大概在那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白玉波曾经说最爱桃花,元冷竹就将她葬在了桃叶渡边上。夏日桃叶渡,枝繁叶茂,青涩桃
挂在枝丫间。
元冷竹在她墓前轻声道:“白楼主,我会为你找到真凶。请你安息。”
待她们给白玉波过了头七,道路终于畅通了。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要启程回京了。
元碧萧和元思韶兄妹俩要先去会稽老家接元夫人,与元冷竹?人商,在京城再会。
在众人启程的前一天,元冷竹接到了秦王的消息。秦王也要走了。
她匆匆赶去江边,却吓了一跳。
秦王的船上都是火烧刀砍的痕迹,就连帘都被烧掉了半截。
秦王白衣飘飘,站在船头,看到元冷竹来了,微笑道:“你来了。”
元冷竹十分担忧,问他可是遇到危险了。
秦王却微笑道:“一点儿小麻烦,已经解决了。想来这么久没消息,你大概心急了。好在我回来的及时。”
说着他看着元冷竹道:“阿竹,恭喜了。你曲会夺魁,我都没来得及为你庆贺。如今你要走了,师父送你一把琴吧。”
元冷竹微微一惊,心中又是期待,又有些难过。
她的凤桐琴,前世就是秦王送给她的。她视若珍宝,相伴一生。
她曾多次去找尤家商榷,请求他们将凤桐出让。但是都被尤家家主婉拒了。
难道今生她有了号钟琴,就不能再有凤桐了么?
却听秦王望着她道:“我送你的琴,名曰凤桐。”
元冷竹大惊,追问道:“师父,可是尤家的凤桐?你是如何得到的?”
自从白玉波遇刺,她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宁,现在那些阴霾一扫而空了。她望向船中,却见与往日的陈设一般,没有看到什么陌生的琴匣。
秦王微笑道:“那凤桐的主人说,想听你弹一首曲子,这琴就是你的了。”
元冷竹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一曲换一张名琴,是我赚了。那人在哪里?我马上就要走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去吧。”
秦王虽见惯了元冷竹做事麻利的模样,但她如此急切,倒还是头一遭。
他颔首微笑道:“好。”便吩咐船家开船。
元冷竹追问道:“不知此人是谁?于琴曲可有什么要求?”
秦王望着她:“你这些日子还在练琴么?可是平日倏忽了,现在有些心虚?”
元冷竹笑了:“师父,那怎么会,从未间断。”
她重活一世,能够重温旧梦,虽然事情很多,但并未中断过练习。但跟曲会之前比,那自然也比不了。
元冷竹知道秦王在提醒她。她想起了穆明泓的话,她不由轻声问:“师父,你认识施凌霄吗?端午那日,是您帮他见到肃王的么?”
秦王看着元冷竹,他的眸子十分平静。元冷竹不由心一沉。
却听秦王道:“我认识他,我在秦地之时,与他巧遇,他的笛不错,就交了个朋友。至于端午之事,我事前并不知晓,不过他是拿我的牌找到人,混进码头的。那就算在我头上吧。”
元冷竹十分无奈:“师父,施凌霄他,他不是一般的愤世嫉俗,他……”
秦王接言道:“他是这次的灾民首领。他被灾民推选,入金陵与守备商谈,那一次是我为他领的路。”
元冷竹大吃一惊。她望着秦王,她心中的师父,扶危济困,关怀百姓,不惜上书触怒君王。但总以为他闲云野鹤,更像一位乐者,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积极地卷入了朝局漩涡之中。
难怪前世他被人诬陷。她忍不住道:“师父,如今局势动荡,师父还要多多保重自己。这些危险犯忌讳的事情,还请师父以后慎重行事。”
秦王看着她,微笑了:“阿竹,你担心我啊。”他顿了顿,眸子清亮:“可阿竹你,不也跟泓哥儿做了许多事么?你做事的时候,可曾担心过危险?”
元冷竹没想到秦王说到自己头上了。
她看他不以为意的模样,暗暗有些着急,道:“师父,若我说,我总想着,即使捅出篓,我也可以上海船一走了之呢?师父,您……”您愿意和我一起去海境么?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却听秦王轻声笑了:“喔,原来如此。你告诉过泓哥儿你的打算么?”
元冷竹一怔,转头望向碧波荡漾的秦淮:“师父,你为何总是提肃王。我与他只是合作而已,除此之,并无其他牵扯。我也不会将这些话与他说。”
却听秦王笑了,他笑声清朗,十分动听:“阿竹啊,阿竹,你如此说,泓哥听到可会伤心。泓哥虽有许多毛病,但他是个不错的人。”
元冷竹一笑置之。亡国之君,还不知后世如何书写,又怎么当得上不错的人呢。
她转开话题,只问秦王这些天的见闻。秦王见她不愿意谈,便也顺着她的话说了些趣事。
顺秦淮而下半个时辰,已经出了水关,来到城外。只见河中一小洲,草木葱茂,木篱笆上爬满蔷薇,满墙怒放。竹篱笆内一座清雅小舍,青瓦白墙,干净整洁。
元冷竹心中奇怪,不知这里隐居着什么人。
见秦王排闼而入,只道:“我来了。琴师也来了。你要听什么曲子?”
元冷竹跟在秦王身后,也有点好奇,却见庭中十分雅洁,青烟袅袅,沉香不散。
屋中陈设亦简单质朴但价值连城。她心中猜测大概哪一位退隐的重臣。她一眼就看到了屋中琴几上放着的凤桐,心中不由十分激动。
夏风吹来,?了片刻,秦王笑了,他道:“嗯,此间主人以前说过,你只要弹一首你喜欢的,能自喻自己的曲子就行。”
秦王大袖翩翩,转身走了出去,只丢下一句话:“阿竹,你且弹。我出去看看。”
元冷竹见庭中空无一人,也不知道那主人在哪里,见师父这般随意,她也放松下来。只是师父让她弹,她又该弹什么呢?
她快步走了过去,坐在琴桌前。时隔两世,再次见到她心爱的凤桐琴,元冷竹不由心中激动。
此时的凤桐还没有日后的那些痕迹,也不曾跟着她苦捱岁月。她手指拂过凤桐,却看到凤桐旁边放着一本琴谱。
她拿起琴谱翻看,这琴谱十分古老,里面竟然有她也未曾见过的琴曲。不由看得入神,再一翻,只见《碣石调幽兰》这里夹着一张白纸书签。
元冷竹一愣,她忽然明白过来,此间的主人,只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要她弹的曲子。
这《碣石调幽兰》据传乃是孔做的古曲,圣人思贤,十分高雅,也有些郁郁之情。
元冷竹微微皱眉,不是说让我弹一首自喻
之曲么?此曲虽高雅脱俗,但是着实不是自己。
她又看看凤桐,好不容易才能得到凤桐,若自己的琴曲不合主人心意,主人会将琴给她么?
元冷竹一时拿不主意,她凝视着那张白纸字条,前世与凤桐相伴的日子,袭上心头。
元冷竹轻轻一笑,我都已经重活一世了,难道还要再看旁人眼色行事,在最爱的琴曲上都不能一书胸臆么?
此间主人连面都不露,可知并不是个遵循常理之人。
她当下指尖轻抚,只觉魂灵都归位了一般。果然凤桐才是她的琴。
秦王正漫步在小洲之上,看着滔滔秦淮,却听夏风中,传来一阵悦耳的琴曲。
秦王听着这曲子,不禁露出了微笑,轻声说:“好曲子。阿竹,你竟以这首《杨叛儿》自喻么?这般有趣,海境啊,果然是梦想去海境的女孩……”
元冷竹再用凤桐,只觉浑身舒畅,而这首琴曲也弹得格外活泼可爱。她唱道:“1杨叛西随曲,柳花经东阴。风流随远近,飘扬闷侬心。”
这首琴曲十分大胆,杨叛儿纵酒欢歌,想爱就爱,大胆又自由,不为礼教束缚,正是她今生想要为的模样。
一曲终了,她环顾四周道:“小女子已经按照约弹了自喻琴曲。这凤桐琴,如今可是我的了么?”
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沉沉道:“好一个《杨叛儿》,元冷竹,这就是你的心声?”
元冷竹不由大惊,她回过身来,却见穆明泓黑袍金冠,站在门口。
夏日骄阳直射,他背对着阳光,仿佛金色阳光在他身上沿了个边儿,英俊夺目。
元冷竹脱口问道:“怎么是你?此间的主人呢?秦王呢?”她咬了咬唇,才将“你是不是跟踪我”这句问话咽了回去。
但穆明泓却冷冷一笑:“原来阿竹姑娘不喜欢《幽兰曲》,也不想做空谷幽兰,倒是想做那风流传世的杨叛儿。”
元冷竹不由被他气得微微红了脸,也不否认,只冷笑道:“的确如此。怎么,这又跟肃王你有何关系?”
穆明泓一步就踏了进来,只紧紧盯着元冷竹,眸中黑沉沉,万般情绪搅到一
起。元冷竹看着他的眼睛,却始终与他对视,不肯移开目光。
“你怎么会是这般模样?”
元冷竹冷笑道:“我从未在你面前作伪,我一直都是这般模样。”
穆明泓忽伸手抓着她的肩膀:“你认回了元家,却依然不肯做个安分守己的大小姐,可是因为你想做大越的杨叛儿?”
元冷竹只觉他的手劲儿很大,她微微皱眉头,却望着他,寸步不让道:“没错!”
两人怒目而视,目光中似乎有火星迸射。
却听门口传来秦王的叹息:“就不能好好说话么?泓哥儿,你找我之时,可不是如此说的。”
两人一愣。元冷竹趁机挣开了穆明泓的手。穆明泓的手指微动,到底还是放开了她。
元冷竹向后退了一步。她望着秦王,也顾不得与穆明泓生气了,她问:“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只是想拿回自己的琴而已了。
秦王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看着黑着脸的穆明泓,道:“泓哥儿,你待在我的船上不走,非要让我配合你,将这琴送给阿竹。你说你要出面她不会收,怎么如今你又改主意了?”
元冷竹不由十分吃惊,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穆明泓。怎么会如此呢?前世的凤桐琴,亦是秦王送给她的。他当时只说,有位友人为此琴大费周章,此琴贵重,要她好好爱护。
难道,难道前世也是穆明泓托秦王送琴么?
会是如此么?前世此时她已经认回了元家。虽与元碧萧不睦,可却也有美梦真之感。只是她暗暗担心,总怕自己不失礼数,失了体统。虽然元思韶待她很温柔,但她自己却心中不安,亦和师父吐露担忧。
师父待她极好,说这有何难,悉心教导她礼仪和各种小细节。可惜她搬入了元碧萧的小院之后,出入都不再自由,竟没有学下去。
秦王送她凤桐琴,是两人在金陵见的最后一面。
元冷竹看着秦王和穆明泓二人的模样,她还是着实不敢相信。
她望着穆明泓:“真的是你送我的琴么?”
穆明泓听到她的杨叛儿,被气得头脑发昏,一时没忍住冲了出来,这下可是前
功尽弃了。
可是为何他的皇后,会变这般模样?
为何他终于有机会挽回错误,她却不像前世那般待他了?
穆明泓紧紧盯着元冷竹,他想起来了。
那老和尚说得对,果然是夙世?缘,那不是幻象,那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事情,那是他的前世。
自从在白鹭洲受伤,穆明泓脑海中的景象就变得极为明晰。他隐隐觉得,他即将要解开这个谜团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却为此心生恐惧,仿佛这真相十分残酷。
元冷竹遇袭那夜,他听到暗卫回报说,元冷竹也几乎丧命,他站起来就要冲去看她,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觉头痛欲裂,他居然差点儿晕了过去。
待他疼得大汗淋漓,从痛苦中清醒过来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
而往日那些幻象变得极为清晰且连贯,在那瞬间,他脑海中浮现起两人大婚之时的情景。
原来元冷竹是他的皇后!
不仅如此,他也看到了自己如何冷待她。她如何温柔体贴地待他,可是自己又如何冷言冷语。
每次回忆起她黯然神伤的绝色面容,他就觉得心中一痛。
他亦看到了自己与元碧萧的种种纠葛。困扰他的事情,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他终于明白为何元冷竹会对他这般不假辞色了。就像自己一看到元冷竹,就觉得她是属于自己的女人,就想将她拥入怀中。
想必皇后看到自己,亦会觉得自己是伤害过她的人,要离得远一些吧。
他们的夙世?缘,居然是这样的。
穆明泓一面为元冷竹追凶,一面心中却十分痛楚。他没想到横在他们之间的最大障碍,竟然是他自己。
他知道她在找凤桐琴。忽然想起了凤桐原来是她的琴。
记忆中当年此琴,原本是他假手秦王送给她的。那日他去看元碧萧,却撞到了元家的丫头在赶元冷竹。
元冷竹苍白绝丽,沉默地站在一边。那丫头鄙夷道:“这琴贵重,是我家小姐的心头所爱,不要随便碰!”
不知为什么,他看到当时元冷竹沉默的模样,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好几日都梦到此事
。鬼使神差,他就将本该敬献皇上的凤桐琴送给了她。他又不想再被她纠缠,便托秦王转赠。
没想到元冷竹竟将此琴视为珍宝。此后多年,他一看到这凤桐琴就觉得不高兴。
如今他也没什么能让她开怀的办法,就仿照当年送琴之事,哪里知道,最后竟事与愿违,变这般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1见乐府《杨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