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瞬间安静下来,车帘上珠玉相击,都像是暮鼓城钟般响亮。
暗纹下,纯白的礼服层层叠叠,完美笼罩住青年微僵的身形。
香炉内升起的流云被困在狭室,青竹雨露的气息渐渐馥郁,像是一团乱麻,将人牢牢束紧。
拖拽着,往下——
溺死在这死寂的沉郁中。
司鸿乔惶然,不断退后,失力垂下头。
他头上玉簪歪斜,低落的声音,像一头害怕到不住呜咽的小兽:“先生,是乔……失言了。”
他怎么犯了禁。
表兄他,最是厌烦有人提起这层关系的。
低垂的头让司鸿乔清晰瞧见青年衣袍内衬的桃花。
一朵掩着一朵,桃红娇艳。
密密靡靡,层层迭迭。
表兄的衣裳,没有一件不是楚王赐的,向来循礼守制,哪怕是暗纹,都循着旧例。端是神秘华贵,再不济也是端方大气,哪里会出现桃花这种娇艳东西。
——应是表兄一针一线,自己绣上去的。
司鸿乔原本是想抓住那抹袍角告饶的。
——表兄那位师父,好像很喜欢桃花。
突然想起这一点的司鸿乔打了个激灵,理智狠狠压住了这个疯狂又放肆的想法。
不知是本就有怨气还是为表兄不平,那密密的桃花轻而易举的挑起他一丝埋怨之情。
要是表哥的师父还活着就好了。那表哥,也不会这么冷漠愤世,硬生生把自己逼成这样。
都怪父王!
檀香最后一茬被暗火燃成灰烬,青年冷淡出声:
“他还不配。”
司鸿乔惶惑抬头:“谁?谁不配啊?”
青年一头长发卷的厉害,搭在肩上,硬生生冲淡了几□□上的冰冷。
赫然是那位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扶司舟。
扶司舟积威已久,纵然被发型消去几分冷漠,只单单坐在这,就叫司鸿乔升不起多问的念头。
尽管他那句话,司鸿乔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听懂。
青年瞥一眼不断晃动的车帘,任性的换了个话题。
“盯着林仪。”
脑袋一懵,习惯比思维更先反应过来。回过神时,
司鸿乔发觉自己已经答应下来了。
可是,他们不是过来谈事情的吗?表兄是要谈些什么啊?
他迷茫不解,想再问问,却是怂的不敢。
半晌,他还是忍不住弱弱开口。只是这问的事情和心头里念着的,完全不同。
“先生,我们不是一直盯着陈宛吗?怎么突然就换了个人。那个林仪有什么不对劲嘛?陈宛还要不要再派人跟着了?”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头,又沉默了好一会。
“不必。”
就在司鸿乔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扶司舟低冷的声音乍然响起。
“西北大旱,透露给他。”
“透露给谁?”司鸿乔没反应过来,傻傻的追问了一句,“怎么告诉他啊?”
扶司舟这回没再瞥他了。扔下两个字“竹简”,直接把人赶下了马车。
司鸿乔正琢磨着呢,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表兄赶下马车。愣了两下,提起衣袍就想去追赶马车。
叫你多嘴,好家伙,被表兄扔去深山老林喂大虫了吧!
他瘪着嘴,苦着脸。
一抬头,竟然瞧见了自家府邸的后门!
摸了摸头,司鸿乔嘿嘿一声,心里头美滋滋的,也不计较自己形象毫无、连发髻都歪了。
还是表兄好!
就算父王算计杀了他师父,也没有迁怒于别人,还不计前嫌的帮助自己。
明明知道自己又年轻又肉多,硬是没舍得让自己去喂他超级宝贝的那条大虫虫!那条大虫可是连父王想要,他都没给的宝贝存在啊!
一脚踏进府内,司鸿乔开始毫不顾及形象,大摇大摆的走。突然灵光一闪,他知道扶司舟说的“竹简”是什么意思了。
扶司舟说:把盯梢的目标换成林仪。那告诉的对象,自然也是林仪了。
他那三兄,损的很,又想拴住门客,又不愿意放权,到最后,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主意,出了个蠢招。
不惜民力,硬是把封地上的事务在竹简上又刻了一遍,拉过去给那群门客处理。可爽了那些县官,白白拿着这么高的俸禄,还不用干活。
他早就知道林仪的小习惯——只挑最细
的十卷竹简处理。
想把西北大旱的事情传给林仪,只要把这件事用最少的竹简刻上,再把这个竹简扔上车就可以了。
想到这,司鸿乔对比自己的情况,不由艳羡起来。
真可怜啊,他只有父王的宠爱和表兄弟管教。
不像三兄,手下有一堆有才、忠心,还傻乎乎的门客。
害……
司鸿五公子忧伤极了,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他怎么就没有呢?莫不是他不配?
猛然间,司鸿乔又双叕明白了。
——我身边……不会也和司鸿络一样都被插满了细作吧。
——他还不配。
这话说的,分明是指:三兄这势力不成气候,表兄他根本看不上,自然也就不会被插满细作了。
害,有个过分厉害的表兄,也是一种负担呢!
*****
吱呀吱呀—
车夫又架着牛车来到府上了。
如今这时,谁不知道林仪是个有本事的。就连车夫,都讨好般的擦擦手,把特意翻翻拣拣挑出来的十卷细竹简递过去。
“先生,早就挑好了的喏。”
旁的,有位书生正抢着,突然啐了声,满是抱怨。“你就不能注意点。绑竹片的绳子都烂了。要是竹简整个散下来,你担的起吗!”
车夫冲林仪笑笑,半是羞恼的呵斥那人。
“爱要不要。指不定是你劲太大了,扯坏了绳子的。什么人呐,自己的事情栽到老子身上。哼怪不得公子不用你。”
至于竹简到底怎么样,他是不在乎的。
他的任务就是把这些竹简都拉过来。就算竹简出了什么问题,他表叔可是公子的管家,这惩罚哪能落到他头上。
害的他在林小先生面前丢了脸,可等着吧!定要向表叔好好说道这人。
竹简一入手,林仪就敏锐的感觉到这批竹简的不对劲。
九卷竹片泛黄,麻绳暗暗,隐隐有腐臭传来。轻轻扯住竹卷两边,松松垮垮,似要散架。竹片浅薄,中裂的比比皆是。
——是县官克扣资金,换了陈年竹简使用。
还有一卷,竹片厚实,表皮青青,暗香盈盈。串联
起竹片的,不是麻绳,而是细绸绳,手感细腻。
——不知道是哪家的人,给他传消息来了。
不过,香清淡淡,绸绳奢侈,破绽百出。应当是某个手脚不太干净的家伙。
少年眼神一转,明了。
可不是处理不干净嘛。司鸿乔那家伙,比他还小上不少,考虑不周全、露出马脚也是正常。
只是他没想,这只小兽看着无害,野心倒是不小。尽管年幼了点,可到底是比他父兄顺眼多了。就冲他报信这事,倒是可以好好考虑考虑帮上一把。
展开细卷,里头繁杂的篆书刻录的,是西北大旱的事情。
楚国西北,说是很重要也不为过。
这可不是司鸿络的封地在那边的原因,主要还是与赵、秦两国接壤的缘故。旱灾要真厉害的紧·,就得被这两国分掉大部分灾民。
别说灾民流民容易闹事暴动,此时正是战国末年,战争频繁,最需要的,就是人口了。尽管接收他们有些负担,但相对而言,这两国都很乐意帮楚国分担这些“忧患”。
少年略一思忖有了些想法,长袖虚虚掩着竹卷不让人瞧见那些不同,提笔刻字。
站在一旁的陈宛摇头笑道:“连度,你每次可都是第一个写完的,急什么。”
“话是不错。”
笔柄向下,划动琴弦。少年抬头朝青年瞥去一眼。果不其然,他也拿笔刻着。揶揄之意顿起,原本还有些紧绷的心瞬间放松了下来。
“那阿宛,你也别写?”
陈宛一怔,瞧他一眼,朗声大笑起来,连连赔不是。
少年轻哼一声,又把心思移回到手中竹简上头。
说来倒也奇怪,这起头一笔分外艰难,写到中间竟然毫无生涩之感,到最后更是把刻刀写出了毛笔的行云流水。
林仪瞅着上头的一字一句,明明是对症下药的第一次写,却熟悉的好像写过一遍似的。
或许,是前世在哪张地理卷子上头做过罢。
少年没再多想,迅速写好其他的竹卷,将那份与众不同的竹简压在下头,极为自然的放回了牛车上。
又过一个时辰,众人才把昨天处理完的竹
卷堆回牛车上。车夫一甩鞭子,牛便甩甩尾巴,一步一个蹄印拉着一车的事务朝远方驶去。
拐角暗处,确定在府邸中没人碰过那份竹简的少年松了口气。
一双琉璃般的鹿眸瞧着跟着牛车离开的陈宛,心头涌起一丝愧疚。
虽然认司鸿络为主非他本意,不过在尽职一事上,他确实比不得陈宛。如今做出这等事的确是他有过,左右他也没损害司鸿络的利益,难不成公司福利不好,还不许人另行创业?
不过为了安心,他也不介意送即将分别的上司一份大礼当做补偿。
只是他这礼还没备好,司鸿络那边就传消息来让他们一众门客过去。
前来通知的正是陈宛。
此时的他行色匆匆,眉间忧郁。一身温润更胜五月的天,笼罩在缠缠绵绵的阴雨里,不见阳光。
他锁着眉,还是在林仪走过他身旁时低低道了一句:“西北继大旱之后,又起蝗灾。”
少年略一颔首,跨出了府邸的门槛,与陈宛并行。
这个“又”字,就很灵性。
他原本还为该备什么大礼烦恼,如今看来,不就有现成的选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