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沈浥尘起时只觉头痛欲裂,饮了盏热茶方觉舒服些许,然而仍显苍白的面色叫碧影见了,却是止不住的心忧。
“小姐怎的歇了一夜也不见好?”
沈浥尘没有作答,更衣时想起商阙的事,便是问道:“商阙可是醒了?”
他们几人昨夜出了猎场后,沈浥尘心忧季舒,便是让沈青临先带着商阙和晏子洲回了晏家堡,而她回府时又心绪大乱,一时竟未及问询商阙状况。
碧影一听,俏脸愈发垮了下来,愁道:“府中大夫给他瞧过了,愣是没有一个能瞧出病症,幸而一时倒也没有性命之危,只是何时醒来却不知晓了。”
闻言,沈浥尘心中一沉,商阙明显是以血脉异术发现了那人踪迹,而其吐血晕厥,多半是施术对象出了问题,继而反噬所致。对此,寻常大夫自然是无能为力,便是绯烟在此,多半也爱莫能助。
可商阙这情况,也不能久拖下去,为今之计,怕是只有将人送回百越了。
这么一想,沈浥尘不由愣了许久,不论昨日赌约胜败与否,此行至少也能将十万石粮食运回宁州,算是收获不小了。
而她此时前往百越,当是个好时机。
沈青临断然不会反对,商阙昏迷,他兴许还会同行。
可若就此离去,当真不知会日何期了。
沈浥尘紧咬着唇瓣,即便早已做下决定,可真到了这一刻,心头仍是如有钝刀在割,让人痛不欲生。
见她微敛着眸,眉间似拢着无限愁,碧影早已习以为常,叹了口气,自去将早膳呈上来。
沈青临亦是一夜不得安眠,梳洗过后便早早动身前往沈浥尘住处,途中正好碰上了碧影,虽然早在昨夜便向她问询了许多有关沈浥尘的事情,此刻仍是不禁问道:“尘儿今日可是好些了?”
碧影两手端稳托盘,心里直打颤,却是不敢隐瞒,垂首道:“自离宁州后,小姐……小姐便总是愁绪盈心。”
默然良久,两人将要推门而入之际,沈青临突沉声道:“尘儿果真看上了那小子?”
碧影一怔,不敢将季舒的女子身份和盘托出,只低声回道:“奴婢看得真真的,只是不知她们怎的又闹了矛盾。”
沈青临没有再问,两人前后入了屋内,扫去了身上的雪花,沈浥尘见了他,也不惊讶,一同简单用了些吃食后,碧影将残羹撤出,把空间留给了这对父女。
用膳时沈青临已着意观察了沈浥尘一番,心内暗叹了口气,捧了盏香茗在手,开门见山道:“尘儿往后可有何安排?”
并未当即回答,沈浥尘默了片刻避而问道:“爹爹此来西北,想是带来了朝廷的旨意?”
若非如此,想必他是出不了决明关的,这点沈浥尘心知肚明。
沈青临也不勉强她,点了点头,如实道:“的确如此,爹爹身上有两道圣旨,一道是进上野郡郡守何洛为宁州布政使的敕封诏书,还有一道便是……”
他说着一顿,果不其然,见沈浥尘神色间颇为紧张,心下忧虑愈甚,口中却只得继续说道:“季舒私杀韩允一事,幸而有齐王抗下,她又有战功在身,最终得了个功过相抵的惩罚,并未有圣旨降下。”
许是沈浥尘面上讶色太过明显,沈青临不禁叹道:“虽说朝堂上有许尚书据理力争,不过凌绝如此轻易松口,的确让为父也大感意外。”
“大抵是西北未平,凌绝不得不顾虑一二。”沈青临稍稍忖度片刻,便神色复杂地继续说道,“剩下那道,是降给齐王的褒扬诏书,旁的恩赏便罢了,凌绝竟赐下了一柄龙泉剑。”
沈浥尘闻言,更是大感震惊,原以为凌微定会因韩允一事受到波及,不料不仅未有惩罚降下,反倒还得了大量赏赐。
尤其那龙泉剑,即便不可能是真品,可其中意义却是非凡,迄今为止,也唯有御林军中凌绝的几个心腹将领获此殊荣,而凌微身为皇子,又与他们大大不同,被赐下这有帝剑之称的龙泉剑,恐怕无人不会多做他想!
“爹,凌绝这是……”
沈青临摇了摇头,亦是甚为不解,“如今太子失势,晋王魏王两党正斗得火热,凌绝此举,着实让人始料未及,也不知他是为制衡晋魏两王,还是真有改立太子之意……”
秀眉深蹙,沈浥尘总觉凌绝用意绝非表面这般简单,毕竟他对曲季两家忌惮多年,如今有此机会发作,怎会轻易揭过?还反去扶持一直不受重视的凌微?
难道平都又发生了什么事?是曲氏又有动作?
“不管怎样,齐王得势已是必然,开春后,朝廷会再筹集一批粮草运来,加之你从博阳得来的粮食,只要他们能控制住蝗灾,西北平定便成了大半。”
沈青临抿了口香茗,略作思量后说道:“我虽不满那小子,可也承认于沙场之上,她却有几分本事,若无粮食问题掣肘,拿下那青衣乱匪也不过时日长短。”
“而西北一定,齐王势头必定无两,便是东宫之位也大可一争,何况齐王派系羽翼已丰,有季舒与许尚书相助,他日若能践得帝位,凭着季舒与他多年交情,再袭了镇南王爵,大安当再无人能威胁到她。”
言罢,沈青临放下茶盏,抬眸看向沈浥尘,静待她的下文。
听到这,沈浥尘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只是不说凌绝正当盛年,曲氏与那废帝太子,哪个又是好像与的?横在季舒路前的艰险,断然不似沈青临说的那般轻松。
对此,她只能苦笑,“爹,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只是……”
“尘儿,你当明白,妖僧一事已埋下祸根,虽然爹爹再三嘱托耿义,可晏家堡亦多有瞧见神火之人,即便不知是你所为,可他日若有歹人捅出此事,你该如何收场?”
沈青临长叹一声,忧心忡忡道:“昔年太初帝容不得南相,甚而戮其十族,凌绝如何能容你?他日便是齐王践位,又是否能容你?”
“何况那图谋你神血之人,亦不会就此罢手。”沈青临眸中隐有不忍之色,却仍是残忍地说道,“如今你再留于大安,于你于她,都无助益。”
沈浥尘脸色惨白,这些利弊又岂需沈青临一一道明?她心中什么都清楚,即便没有这些,光是那预言便足以断了她所有念想,否则又何必避来博阳?
深吸口气,沈浥尘垂下了眼,攥着袖口的指节不住轻颤,就连声音都有些缥缈,“爹,待这些粮食运回宁州,你将旨意传达后,我便随你回平都。”
十万大山凶险异常,何况商阙又重伤昏迷,沈青临也需回京复命,如此,走水路南下虽则费些功夫,到底稳妥些。
沈青临闻言,着实松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自怀中摸出了封信递与沈浥尘,一边解释道:“其实你二人成婚之前,我与你季伯父便早有约定,想来如今正可用上。”
心头陡然一慌,沈浥尘颤着手将其接过,信封上一字也无,她僵硬地取出内里信笺,只见得上头“和离书”三字,脑中轰然一响,再听不进任何言语。
眼见一滴清泪骤然滴落信笺,沈青临大惊,“尘儿!”
近二十年来,他何曾见过沈浥尘落一次泪?
没有再多看一眼,沈浥尘连塞了数次,方将信笺收回信封,抬眸再向沈青临看去时,已不见任何异样。
“爹,我想一个人待会。”
沈青临心下不禁懊悔,早知如此,他便私下里将这和离书直接交给季舒好了,也不必惹得沈浥尘这般。
叹了口气,他出言宽慰了几句,而后无奈依言退了出去。
沈浥尘也不再垂泪,只怔怔坐着,至天色昏暗,至夜寒似冰,至心如死灰。
碧影看着这一切,却不敢劝,亦不敢将此告知沈青临。
翌日,风雪未停,枯坐一夜的沈浥尘似乎缓过了神,好生洗漱了一番,而后便冒着大雪独自前往了晏子翮住处。
屋外候着不少人,均是一脸急色,沈浥尘刚至檐下,还未上前便有人拦阻道:“大公子说了不见任何人。”
沈浥尘捏紧了袖口,气息微乱道:“烦请通报下。”
“大公子说了,任何人都不见。”那人只是重复了遍,尤其点明了“任何人”三字。
深吸口气,沈浥尘仍是坚持道:“还请阁下务必通报一二。”
那人眉头一皱,却是不让分毫,“大公子下了死命令,还请世子妃莫要为难。”
屋外把守之人众多,无奈,沈浥尘只得立在檐下,这门总有打开的时候,她等着便是。
小半个时辰后,侍女送来了早膳,沈浥尘心神一紧,正待其推门而入,谁料她竟端着吃食止步门外,并不入内。
耐着性子等了近一刻钟的时辰,见那侍女还是未有任何动作,沈浥尘终是忍不住提醒道:“缘何还不送进去?吃食已然凉透了,尔等便是这般行事的?”
那侍女一听,当即惶恐道:“大公子并未传膳,奴婢不敢擅自入内。”
眉心一跳,一阵恐慌瞬间将她淹没,沈浥尘强忍着没有失态,发白的唇瓣动了动,艰难地问道:“昨日呢?”
似察觉到了她压抑的怒火,侍女将头低低垂下,声如蚊呐般回道:“大公子……大公子已有一日不曾进食了……”
闭了闭眼,沈浥尘抬步便往前去,行不几步又被堡中弟子横臂拦下,她怒视其道:“你们难道没听见她说什么吗?!”
那人垂下头,仍是寸步不让,“大公子吩咐了,擅入者死。”
冷笑一声,沈浥尘骤然拔出他腰间的金镡轻云刀,将刀刃架于其肩颈,厉声道:“你让是不让!”
“世子妃身份尊贵,若要动手,我等自然不敢反抗,只是世子妃也莫要忘了,此地乃博阳侯府,便是武阳侯亲临,也得守主人家的规矩,我等丧命事小,惹得几府生出嫌隙事大。”
沈浥尘几乎要被心中喷薄而出的怒火给吞没,只见她将刀朝自己颈间一横,决然道:“我若丧命于此,你博阳侯府又是否担待得起?”
众人见状无不惊骇,互相看了看,神色尤显犹豫,沈浥尘腕上稍一施力,白皙颈项上瞬间便出现了条血痕,艳红的血液随即蜿蜒于刀刃。
不多时,大门开了道不宽不窄的缝隙,浓烈的酒气顷刻间扑面而来。
眼前一黑,沈浥尘一手撑着门沿,牙关紧咬,却仍是无法控制颤抖着的身子,拨开身侧欲要搀扶的手,她一步一步迈入了略显昏暗的屋内。
众弟子恐意外发生,商量过后亦有一人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屋中满地狼藉,尽是碎裂的器具和酒坛,沈浥尘一时竟寻不着落脚之处,踉跄地踩过一地杂物,她心慌意乱地朝内室行去。
颈间伤痕并不严重,随着她的走动已经开始愈合,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那浓郁的酒香里,鼻翼竟隐约嗅得几缕夹杂其中的血气。
她的血与常人大为不同,这血气并非来自她身上。
恐慌愈甚,脚步下意识加快了许多,期间数次险些被绊倒在地,她却只顾往前疾行。
终于,看着前方垂头坐于满地狼藉中的人,沈浥尘足下似生了根,再迈不动半步,隐忍多时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季舒已是醉得人事不省,怀中抱着个空坛,幸而面上还带着面具,不曾被后头的弟子看出端倪。
沈浥尘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那人面前的,短短十余步路,却似耗尽了所有力气,微微低下身子,她颤着手将人圈入了怀中,话一出口,便是泣不成声。
“你……你忘了自己曾答应过我什么吗?”
昏沉中,季舒一嗅到那刻入骨髓的熟悉气息,当即倾过身子贴得紧紧,而后张臂箍住那细软的腰身,贪婪地呼吸着鼻间萦绕的清浅香息。
不远处跟进来的弟子瞧见这一幕,当即吓得腿一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季舒仍穿着前夜那沾满血污的衣衫,脖颈因酒劲涨得通红,尤其周身浓郁的酒气,生生割裂了沈浥尘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颈间滴落串滚热的泪珠,季舒缓缓仰起头来,眸中仍是模糊一片,渐渐地,竟也沁出泪来,口齿不清地哀求道:“别、别哭了……别……”
再忍不住,沈浥尘半跪下身子,将头埋入她颈间,默然无声,却有热泪不断涌出。
季舒虽仍未醒,却挣扎得厉害,半晌后,只听一声压抑的哽咽传来。
“那你乖。”
许是听进了这话,季舒不再动作,枕着沈浥尘的肩,须臾后便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浥尘的身子已然失去了知觉,她松开季舒,艰难地站起,而后将人扶去了不远处的榻上。
片刻后,热水和干净的衣衫先后送至榻边,屋中狼藉也尽被收拾了去。
将人遣散后,沈浥尘摘了那沾染点滴血迹的银面,心中曾描摹过无数次的容颜随即映入眼帘,只是比之往前,实在苍白憔悴了太多。
探手再次抚摸了遍,动作间小心翼翼,似怕将人碰碎了般。
将她身上脏衣尽数除去,不期然瞧见了数道狰狞的血口,尤其掌心,还残留着许多木刺,这些伤处都未做过任何处理,若非现下是冬日里,只怕更要严重许多。
看着这一切,沈浥尘几乎痛得无法呼吸,如此这般,究竟是在折磨谁?
季舒醒来时,已是深夜里,屋中烛光暖黄,狼藉尽去,手腕更被只温热的手扣住,她猛然一惊,侧头看了过去。
动作间带得手掌微动,靠在榻边浅眠的沈浥尘似有所觉,亦睁开了还有些微红的眼,两人视线对在一处,季舒心颤不已,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瞬却被她脖颈间凝结的血痕刺痛了双目。
瞳孔骤缩,季舒似难以承受,慌乱地别开了眼,下意识欲将手抽回,谁料沈浥尘攥得甚紧,一时间竟未抽动。
将头垂下,她又发现自己身上衣衫已被换去,怔愣了片刻,心头苦涩之极,强忍住眸中泪意,她扯了扯嘴角,挤出抹笑道:“你都知道了。”
沈浥尘将她神态都看在眼里,轻出口气,低声道:“你往前并未告诉我,你便是晏子翮。”
不提防她这话,季舒失神片刻,随后坦白道:“我不是晏子翮,当年我爹将我秘密送来晏家堡,我的身份并不能公之于众,各地行走时,皆是假用了子洲的身份。”
“至于义兄,他性子软,又怕见生人,我便时常扮做他的模样处理堡中事物。”季舒说着苦笑一声,“某种程度上,晏子洲与晏子翮也确实都是我。”
沈浥尘恍然,原来这些年真真假假下来,方造就了如今晏子翮为人所知的声名。
良久,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许多事情她们都心知肚明,不必将其揭出来再痛一回。
“那白虎……与你有关?”此事沈浥尘并不很确定,便是问了出来。
季舒没有回答,苍白的唇瓣紧抿着,她便是事先做了准备又如何?不过自以为是,徒惹人笑,还累得沈浥尘身陷险境。
心中痛极,沈浥尘没有犹豫,将她带入怀中,一字一句的轻声说道:“季舒,他们盯上我,仅仅是因为我的血,此事非你之过。”
“若有一日我离去,也只是因为无法面对往后的自己,你从未对我不起,也不曾亏欠我什么。”
“是我自私地推开了你。”
紧紧攥着沈浥尘的衣衫,季舒咬着唇,泪水仍是不受控地汹涌而出,瞬间便打湿了她的肩颈。
没有再多言,沈浥尘轻抚着她的背脊,许久后,季舒忍着心痛哽咽道:“你、你何时、何时动身?我……我……”
低叹一声,沈浥尘没有再让她说下去,“你且将伤养好,这幅样子,我如何能安心?”
“以后不会了。”
季舒低低说着,眸中泪意愈发汹涌,心下不甘也愈甚,偏偏她又无力改变这一切,有时她甚至想着,沈浥尘若能即刻将她杀了多好,如此,至少还能死在她身边,也不必这般生不如死地痛着。
安抚许久,沈浥尘意欲抽身,谁料季舒却是死死抱着她,她顾念季舒身上尚有伤,也不敢大力挣扎,正欲开口之际,身子竟被猛然按在了榻上。
反应不及,沈浥尘当下有些慌乱地看去,“季舒……”
季舒撑在上方,桎梏着她,双目虽早已哭得红肿不堪,偏又透着股让沈浥尘心惊肉跳的狠意与灼热。
“既然我无论如何也留你不住,你未离去之前,不许再躲着我。”
默了片刻,沈浥尘终是狠不下心,松口应了下来。
闻言,季舒又凑近了些,一时间,两人呼吸相闻,炙热的呼吸打在面上,让沈浥尘愈发手足无措,然而季舒却是得寸进尺道:“也不许再拒绝我。”
沈浥尘不敢率然应下,这些时日若离得过近,怕她日后愈发难舍,可若离得远了,又恐她伤心自责。
正蹙眉沉思,吻却先一步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苦手,好难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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