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沉,林中却燃起了一簇簇火把,耿义收拢了北面残兵后,正好与晏家堡弟子汇合一处,于是,一场收尾的剿杀正式揭开帷幕。
此方杀戮不断,另有一处亦生出了不小的动静。
一头白虎穿行于林木中,因身上伤处极多,速度并不很快,然而凡其所经之处,群兽仍是尽皆避退。
硕大的虎首微动,不时嗅闻林木间残存的气息,许久后,那碧蓝的虎目突然闪过一抹亮色,于这昏暗的夜色中,浑似两盏燃着的烛灯,颇显吓人。
只见它低吼一声,四肢疾动,全然不顾身上伤势,身形如风般穿梭于疏林中。
奔行近半个时辰后,便可听得阵阵林木摧折声传来,尤其夹杂于其中的剑吟,声势分外凌厉骇人,然而白虎不仅未曾停下,反倒愈加快速地朝声源处飞奔而去。
不多时,它便瞧见了前方那倒折了大片林木的区域,而密密麻麻的树桩中立着道血影,长剑挥舞时迸射的剑气极为强劲,于周边树身地面留下了道道凌厉的剑痕。
白虎猛然停下步子,惊疑不定地看着中心那疯狂挥剑的人影,连着嘶吼了数声,试图引起其注意。
然而那人却恍若未闻一般,仍是毫无目的地朝各方胡乱攻击,白虎焦急地来回踱步,却不敢贸然踏入那剑气的攻击范围。
不知过了多久,长剑脱手而出,晏子翮终于力竭,身子晃了晃,继而跌坐在地,因着连番激烈的动作,玉冠松垮地束在发上,不少青丝散下,一绺绺地贴在汗血淋漓的面颊上。
片刻后,他喘气不迭地看着四周,眸中杀意与狞色散去,满是疲倦与茫然,周身浓烈刺鼻的血腥气令他不适地皱了皱眉,偏偏瞳孔仍是涣散。
他抬手捂着头,一时间好似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又是何人。
直到一声不满的虎啸传来,他徇声看了过去,见是一头血痕累累又不减威风的大白虎,怔愣半晌后,似想起了什么,眸中逐渐凝聚了些许神采。
白虎敏感地察觉到了他表露的亲近之意,喉中溢出声低吼,当即朝他扑了过去。
晏子翮躲闪不及,瞬间便被庞大的虎身压在下方,好一会后方挣扎着探出了个脑袋,略有些无奈地拍了拍它的身子,无力叹道:“白白,你已经长大了,再这样往我身上扑,我会被你压死的。”
虎掌拍着身侧的雪地,白虎稍稍抬起身子,微张着虎口,串串热气以及血腥气直往晏子翮面门上扑,险些没让他当场厥过去。
待他费尽功夫从白虎身下脱离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大片的脚步声。
原来耿义亦察觉到了此方动静,还道有影卫余孽残留于此,遂带着不少人手赶了过来。
见得满地碎木中的一人一虎,他先是讶异地看了眼白虎,而后又看向晏子翮,一连打量了许久,仍是有些不敢确定他的身份,直到随行的晏家堡弟子惊呼了声。
“大公子?”
众弟子上前几步,却又不敢靠他太近,实在是晏子翮此刻太过狼狈,尤其身上那可怖的血衣,与他一贯的形象大相径庭,面上也因为大量干涸的血迹难以辨认,因而便显得有些迟疑。
众多火把的照耀下,明显可见白虎身上遍布的大小血痕,有些甚至深可见骨,晏子翮呼吸一乱,虽极力压抑,仍可见眼眶微红。
喉中似被什么梗着了一般,他咬了咬牙,尽量冷静地说道:“将伤药拿来。”
一听他开口,众弟子瞬间便确认了,二话不说当即上前将携带的伤药尽数放下,而后立在一旁,等待他的吩咐。
晏子翮并未即刻取用那些药,淡淡扫了眼众人,目光掠过耿义时,明显有些慌乱。
指节一动,掌中攥着块碎木,他深吸口气,极力不让自己露出破绽,“耿将军既然在此,不知世子妃如何了?”
耿义心中本就憋着口气,这人邀约猎狐也就罢了,竟还在他晏家堡的地界内让人准备了这样一场凶险的刺杀,他折损了不少人手不说,沈浥尘更是险些让人给擒去!
现下听得他问,便是忍不住冷着脸刺道:“全赖公子准备得当,世子妃这才让武阳侯及时救下了。”
晏子翮垂下了头,半晌没有言语,许久后方道:“尔等先回晏家堡,我还有些事需处理。”
便是没有他这话,耿义亦不会在此多做停留,当即带着麾下士兵向西撤离猎场,只是临走之际又瞥了那白虎一眼。
晏家堡弟子却是犹豫不已,毕竟晏子翮如今的状态着实不太好,恰巧此时晏铭也带着少数弟子赶了过来。
看着那颓然坐于碎木中的人,他开口劝道:“刺客已尽皆伏诛,公子还是与我等先回堡内处理伤势吧。”
等了良久不见回音,晏铭叹了口气,只得带着众弟子先行离了此处。
圆月自云层中探出身子,四周已再无半点活物的影子,因为林木被砍倒大片,粼粼月光毫无阻碍地覆盖下来,落了那一人一虎满身。
掌心缚着的软绸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片片碎布,本就未痊愈的手掌更添淋漓鲜血,晏子翮好似毫无所觉,扔了手中沾满鲜血的尖锐木块,而后沉默着拿起一旁放着的众多伤药,一手固着白虎,低声说了句“有些疼”,另一手将各种药物依次洒在它的伤处。
白虎吃痛地不住低叫,却是乖顺地没有反抗,任他施为。
上好药后,晏子翮仍是默然坐在那,白虎也不叫唤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他身侧,不多时虎目便一张一合,似乎随时都能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腥臭的血水早被吹得冻结,寒意透过肌肤侵入了血脉,而后直达心底,终于,一声歉疚的低叹响起。
“白白,这次多谢你了。”
白虎一听,即将闭合的虎目瞬间瞪得溜圆,而后硕大的脑袋往旁侧碰了碰他的身子。
没有再言语,晏子翮只是苦笑,笑着笑着,身前积雪却被热泪融化了些许。
似乎察觉到他的哀伤,白虎爬了起来,一掌搭在他肩上,轻晃了几晃,而后又将脑袋碰了碰他的头。
待泪尽后,晏子翮从怀中取出那面具,重又戴了起来,而后站起身子,有些不舍地看着白虎,低声道:“白白,我要走了。”
白虎哀叫一声,扒着他的衣袍不让他动作,默了片刻,晏子翮还是挣开了它的爪子,无奈道:“你乖,日后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
最后看了它一眼,晏子翮没有再犹豫,转过身去,一步步离开了它的视线。
身后骤然传来奔跑声响,他依旧没有回头,直到一阵风过,袍角被白虎张嘴咬住,他这才不得不停下步子。
白虎松了口,而后在他面前低下身子,晏子翮自然明了它想再送自己一程,只得低叹道:“你身上还有伤。”
不甘地吼了声,白虎横在他面前,死活不让他再往前走,晏子翮无法,只好坐了上去,妥协道:“只送半程便好。”
长啸一声,白虎载着他奔行于或疏或密的林中,好似许多年前,还未长成的它载着年幼的他,一人一虎闯荡各个险境。
这一送,便在白虎强硬的态度下直送到了猎场西面。
自虎背上下来,晏子翮回身看着它,摆了摆手,微微笑道:“回去吧。”
喉中溢出几声不舍的低吼,白虎这一回却是停驻在原地,目视着他逐渐远去。
即将行出猎场之际,晏子翮依旧能闻得声声虎啸自后方传来,眼眶一红,他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继续抬步向前。
猎场外,耿义打伞立在沈浥尘身侧,忍不住再次劝道:“世子妃,雪又大了,且先回府歇着吧,末将在这守着。”
耿义是当真没想到,待他与麾下士兵行出猎场时,沈浥尘竟还未离去。
沈浥尘充耳不闻,只是盯着前方那片密林,脸色比周边飘飞着的雪还要白上几分,商阙昏迷前的话犹在耳畔回响,成了悬在她心头的一把利刃。
若那人竟也在此,一直不曾现身的她究竟如何了?是否遇着了什么危险……
只稍稍一想,便觉心焦如焚,再顾不上旁的事。
就在视线将要被漫天飞雪阻隔时,终于有道身影失魂落魄地行出了猎场。
失神片刻后瞳孔猛然一缩,沈浥尘几乎是小跑着奔了过去,浑然不顾身后耿义的呼唤声。
听见声响,晏子翮下意识看去,自然一眼便瞧见了她,然而目光稍一触及,他瞬间便慌乱地别开了眼。
沈浥尘来到他面前,看着他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眸中不禁漫上层水意,声音都在发颤,“你……”
“我无事,你也早些回去吧。”晏子翮避开她的眼神,匆匆说罢后慌不择路地行向了还留守此地的晏家堡弟子,抢了匹马便疾驰而去。
怔怔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沈浥尘心中酸涩难言,一时竟迈不动步子,还是耿义的数声急唤才让她回过了神。
耿义不知他二人间发生了何事,只是立在一旁苦口劝道:“世子妃,且先回去吧,侯爷定是挂心您的安危。”
沈浥尘不知自己是如何坐上了那辆来时二人曾共乘的马车,僵硬的指节搭在旁侧的紫檀小几上,不觉碰到了旁侧冰凉的茶盏,蓦然一滴清泪落下。
那人的言笑晏晏、有意戏弄似仍在眼前浮现,早前的轻佻肆意反复无常,如今想来,又含着几多小心翼翼?
而方才,她……她竟是在……愧疚?
唇角扯出丝苦笑,沈浥尘微嘲一声,如此这般,她又如何当得起,如何配得上?
若趁此了断,或许于那人而言,亦是种解脱。
未过多久,马车骤然停下,沈浥尘无心问询,却听得隔板外耿义禀道:“世子妃,晏公子……晏公子在前方。”
眸中一亮,沈浥尘一把推开隔板,探出半个身子看去,只见漫天风雪中,一道血影孑然而立。
抬眸瞥了她一眼,晏子翮顷刻又垂下了头,而后打马上前,也不说话,只不远不近的待在马车旁。
扶着隔板的手一紧,沈浥尘屏着气道:“夜里风雪甚大,公子……公子可上马车来避雪。”
晏子翮没有看她,牵了牵嘴角,挤出抹笑道:“男女授受不亲。”顿了下,他又继续说道:“夜已深,耿将军且快驾车吧。”
耿义没有行动,回头看向沈浥尘,等着她的吩咐。
苍白的唇瓣紧抿,沈浥尘定定盯着不远处的那人,半晌也未等得他侧头看一眼,她收回眼神跃下了马车,行至一名骑马的晏家堡弟子前。
那弟子一瞧她脸色,赶忙将马让了出来,沈浥尘二话不说踩鞍上马,一勒缰绳便决然飞驰而去。
“世子妃!”耿义见状大惊,赶忙跳下马车,正牵了匹马欲去追时,却见一道血影如风般掠过,率先跟了上去。
暗沉的夜色中,狂风裹挟着大雪,肆意摧折人间物事,而空旷的雪地上,却有前后两骑若离弦之箭般破开风雪,一往无前。
良久,沈浥尘突然勒马停下,猝不及防之下,后方追赶的那人堪堪停在了她身侧。
胸口剧烈起伏,沈浥尘朝她看去,两人目光相触,片刻后,晏子翮再次移开了眼。
沈浥尘只觉心头如有千斤重石压着,喉中更是堵得厉害,气急之下再度策马而去。
不过瞬息,晏子翮惊慌地抬起了眼,赶忙又追上去。
这一次,沈浥尘没有再停下,一鼓作气直策至了博阳侯府前,瞧见了满脸急色的沈青临。
见她归来,沈青临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长出口气,忍不住欲责备她几句时,惊见她面色惨白,形容憔悴,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急道:“尘儿……”
“爹爹,我无事,只是略有些疲惫。”沈浥尘赶忙开口宽他的心。
沈青临张了张嘴,心中诸多疑问,却终是改口道:“那好,你赶紧回屋歇着吧,商阙那有碧影照看,晏子洲也有府中大夫处理伤势。”
略一颔首,沈浥尘没有回头,随沈青临一道入了府内。
抬步之际,沈青临却是瞥了眼不远处的晏子翮,神色略微阴沉。
两人走远后,晏子翮方缓缓行至了府门前,众弟子一见他情状,无不大惊失色。
晏子翮一言未出,在众人惊恐万状的目光下,魂不守舍地回了自己住处。
屋中烛火明亮,他呆呆坐着,很快便有侍女送来了热水绸布等物。
“大公子……”
“出去。”
听着这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侍女们哪敢违抗,行过礼后便纷纷退了下去。
许久,银烛燃烧过半,滴滴烛泪凝固于烛台上,而后又骤然被人挥手打翻,溅了一地斑驳血泪。
紧接着,桌椅书架、瓷器古玩等物无一幸免,尽被践踏在地,不复完好。
外头侍立的下人听得声响,却不敢入内查看,屏着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待得力尽声止时,晏子翮跌坐在一地狼藉中,抬手摘了脸上银面,又撕下张人.皮面具,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愈显青筋狰狞。
微蜷着身子,她紧闭着眼,又将双手捂着面,半晌后,一声轻嘲伴随着些许水光溢出掌心。
不愿放手,不惜将商阙引来博阳,在她有意回避后,又不甘心地追了来,先一步守候在此,换了另一个身份处心积虑地相随在侧。
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不觉中,却生生将她送入了险境……
若非沈青临到来,若非沈青临到来……
是她,竟是她一手害了她!
兀然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季舒一手撑地,和着泪水,悲绝而笑。
还有什么可不甘心的。